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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已经习惯了,她无声叹气,还是掏出手机先联系理发师过来。   这里是位于屿城南郊的画廊,名叫‘Ocean’。画廊主人林从沚在此前的五年里绝大部分时间在邮轮上画画,去年年末回来屿城,开了这间画廊。   理发师到Ocean的时候,林从沚咖啡里的冰块都快化了。助理看看时间,实在没办法,在林从沚‘哎哎’的声音里拿走他手里的调色板。   “林老师!”   “……”林从沚调色板被夺走,无辜地看着助理,“怎么了啊——”   “真的要走了!”助理厉声道,“五点多了,你还没收拾,去Gleam拍卖公司开会啊!”   助理把林从沚推进画室的卫生间里叫他洗澡,然后将理发师带去另一个有等身镜的房间。二十分钟后林从沚顶着半干的头发,换好西装进来了。   眼神颓靡,脸色苍白,一看就是没怎么睡觉。助理拿来搭配的领带和腕表,理发师围上罩兜,开始帮他剪头发。   “你觉得哪条好?”助理拎着两条领带在旁边琢磨挑哪一条。   林从沚半睁着眼睛,和刚才画画的样子判若两人,这会儿像灵魂抽离。他懒着嗓子说:“右手那条。”   助理放下左手的领带,又问:“我中午没过来,忘记问你了,你午饭吃过了吧?”   林从沚:“好像吃了。”   助理:“……”   剪完头发看上去精神面貌好多了,理发师用散粉刷将他脸上的碎发扫干净。接着围兜一撤,从流浪画家成为画廊主人。   助理递给他领带和腕表,说:“走吧。”   屿城沿海,是个港口城市,地处长江下游。所以年年这个时候迎来黄梅天,昨天还暖洋洋的,春和景明,把花都骗开了,今天气象台立刻发布强降水预警。   林从沚在副驾驶半睡半醒,助理开着车,杯架上他的咖啡喝了一大半。高架桥因晚高峰而拥堵,车子走走停停。   终于,他们以蠕动的车速通过了拥堵路段,二十分钟后开到了Gleam的地下停车场。拍卖公司提前为过来开会的人们预留了车位,助理停好车后先去后备箱换上高跟鞋,再去拉开副驾驶车门把她老板摇醒拽出来。   林从沚上一次睡觉是32小时前。   下车的时候有点懵圈,问助理:“这是哪?”   助理拎上电脑包,说:“这是我们画廊逆天改命之地。”   喔,想起来了。   Gleam拍卖公司正在挑选夏季拍品。Ocean画廊去年年末才创立,一不是古董,二名气不足,要是能在夏季跻身Gleam拍卖会,那么这半温不火的画廊搞不好能来一波泼天的富贵。   林从沚呼出一口气,说:“等一下。”   他探身回车里,把杯架里的咖啡端出来,剩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好了走吧。”   是了,他这个摇摇欲坠的画廊快倒闭了。现代ai绘画、ai喷涂墙绘对他们纯艺术工作者的冲击太强,画廊的房租学徒员工的工资都指望着他。   电梯一路上行,在15层开门。刚巧,对面电梯门和他们同步打开——   林从沚知道来这里会碰上他,但没想到碰见的这么快。   对面电梯里的人西装肃穆,两边站着助理和秘书,刀刻斧凿的面部轮廓,薄唇单眼皮,看上去凉薄的很。   双方视线随着电梯门开而在空中相撞,彼此都没有懵然或惊讶,平静如见旧友。其实也是因为彼此心中有数,几天前就知道今天会碰面。   迈出电梯轿厢,助理认得对方。想着既然先在这里遇见了,不如凑个近乎。   “萧总您好,我是Ocean画廊的张渺,林从沚老师的助理。”张渺比手,引着萧经闻去看她身侧的林从沚,“这次竞选拍品里《高僧》的作者。”   萧经闻后面两个助理,其中有一个已经准备上前来,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替老板把这些人挡下。结果萧经闻先一步向林从沚伸手,说:“我看过那幅画了。”   《高僧》是一幅肖像画,林从沚用具象派画法,耗时一个半月完成。   林从沚僵了片刻,握住他手。两人都是礼貌的力道,握了一下然后松开。张渺用眼神暗示他说点什么,但林从沚始终沉默着低垂眼眸。   就在她焦急到准备继续开口介绍一下那幅画,起码在萧经闻这里再加深些印象的时候,萧经闻又问他:“最近睡得不好吗?”   张渺愣住。不仅她愣住,萧经闻那边的几个助理秘书也同样迷茫住了。于是两拨人快速交换了一下视线,大家都是给老板当助理的,瞬息之间就得到对方的反馈——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这两个人很熟吗?   林从沚眼下两片很明显的暗青,萧经闻比他高半个头,他抬眸迎上萧经闻的目光,回答说:“还好。”   萧经闻点头,接着抬腕看表,说:“今天天气不好,可能很多人会堵在路上,你吃过饭了没?”   林从沚此人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迂回试探,于是耿直问道:“你问的,是哪一顿?”   “……”萧经闻先停顿了下,接着失笑。   坦白讲,萧经闻这么一笑,张渺的心算是放进肚子里了。她不在乎自己老板和这位萧总是何交情,但就她在拍卖行业的经验来讲,凶名在外的萧经闻这一番嘘寒问暖,他们的画稳了。   “这样。”萧经闻偏头对助理说,“先带林老师去吃点茶歇,让厨师煮个面,张小姐也吃一点吧。”   “好的,这边请。”萧经闻的助理准备带路。   张渺行政经验丰富,当即计上心头,微笑着问道:“萧总有时间一起吗?林老师最近在画一幅新画,古典主义学院派人物肖像,已经快画完了。”   萧经闻轻轻摇头:“还是不了,我一介俗人。”   张渺笑道:“雅俗共赏。”   林从沚上前半步,悄悄拽了两下张渺背后的上衣布料,被张渺不动声色打开手,遂放弃。   萧经闻继续微笑摇头拒绝,补了句‘眼下还有事’便向二人颔首先行离开。直到林从沚和张渺在茶歇那里坐下,张渺才扼腕叹道:“太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   “哪里好了。”林从沚不解。   “那可是萧经闻,要是我们画廊的画能从Gleam出去,那以后在亚洲还愁没有买家吗?”张渺攥着叉子,直直捅进甜品盘里的蒙布朗,又问,“不过,你认得他?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林从沚点头,相当平静地说:“因为五年前就分手了。”   “……”张渺愕然,“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在那跟他叭叭什么雅俗共赏。”   “我暗示你了。”林从沚说。   “你是指拽我衣服那两下?”张渺绝望地看着他,“你好歹给我拽个摩斯电码呢?”   “我不会。”林从沚真诚道。   另一边,会议厅里。   屿城最近天气不好,年年都这样,雨下得不讲道理。会议厅一道落地玻璃隔绝外面疾风骤雨,水痕将街景揉得扭曲,萧经闻手揣在西装裤口袋,沉默地看着下面。   助理叩门走进来,说:“陆续来了几位参加会议的,已经安排在南侧休息厅了,几位评委代理人说路况不好,可能还要再晚点才能到。”   萧经闻点头,他抬眼,浓厚的阴云压在城市上空。助理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又说:“天气预报上看,未来一周都有强降水,气象台刚刚发布了雷雨大风预警。”   说话间,厚重的云层间骤亮。苍穹闪电如同在冰面刺入长剑,迅速裂开。接着狂风大作,树叶、垃圾、停车罚单全部被卷到半空。有疯狂的青年骑着摩托轰着油门欢呼而过,一整天憋闷的乌云终于落了雨。   萧经闻偏过头,问助理:“他在吃饭吗?”   “啊?”助理懵了下,旋即反应过来,“哦哦,林老师,吃了,按您的吩咐,番茄鸡蛋面。”   “没放糖吧?”   “没有。”助理说。做总裁助理的都有自觉,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别多问别多想别八卦。   萧经闻看着布满雨痕的玻璃,没由来地笑了下。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五年没见,彼此都很体面,合该是件好事。   装糊涂是成年人的必修课,萧经闻自以为高分结课,没想到只是剜肉补疮,拆东墙补西墙。偿还什么亏欠什么,看他眼袋暗青面色苍白就全忘了,一心只想问他,怎么睡不好,怎么没吃饭——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画廊效益不好。   成年人的防线崩塌起来实在太容易,因为当初仓促搭建的时候就是个豆腐渣工程。   五年前交颈缠绵,现如今两不相欠,大家公事公办坐在彼此对面,也是很好。   终于所有参会人员到齐,会议厅里,萧经闻立于桌前,身姿笔挺。   会前开场白寒暄了几句,照例是一些感谢大家抽空参加会议之类的话。很快步入主题,这次会议要从中挑选夏季拍品。   此时,坐在略微靠后位置的林从沚忽然抬手,起身询问:“不好意思,萧总。请问,现在还能更换拍品吗?”   张渺一时间瞪大了眼,他这是做什么。   萧经闻亦是讶然,但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他抿了下唇,说:“能问问原因吗?林老师。”   “就是……想换一个。”林从沚看着他眼睛,“可以吗?”   “可以。”萧经闻点头,“麻烦你现在上传一下。”   林从沚点头,坐下,在笔记本电脑上重新上传拍品。他将《高僧》换成了另一幅画。   这幅画的名字有点长:《六月五日凌晨03:30,照射范围为4%的海上残月》。   这是一幅几乎全黑的画,画面内容如名字所描述的一样,只有一点点月亮的边缘。 第02章   拍品竞选是公开的。Gleam拍卖公司会邀请各领域名师大家前来参加每一季度的拍品投票,在这一环节保证了拍品的质量。   加上这年头什么都可以当作噱头,有部分人觉得只要能被Gleam选做拍品,无论最终成交价如何,都是一种肯定,宛如某种简历贴金。   林从沚这边更换掉了拍品之后,会议继续。   评委们并不都是本人到场,尤其很多年事已高,由子女或代理人来这里开会,采用电话或视频的方式传达评委的意见。   林从沚这边更换拍品很快,电脑里本来就有那幅画的扫描版,他花了一分钟完成上传,随后萧经闻的助理更新拍品目录,在大屏幕上随机排序展示。   每个季度Gleam的拍品都是业内人士热议的话题,此时坐在会议厅里的作品作者、收藏家们,投以期待的目光看向目录。   外面雨渐渐停了,一场来势汹汹但极为短促的雷阵雨。   这里是寸土寸金的屿城中环CBD,晚上灯火通明。雨停后有加班的白领出来买夜宵,高跟鞋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他们呼吸雨后的空气,行道树也是被寄予厚望的森林。   15层在这一片不算高视野,林从沚在走廊尽头的窗沿向下看,马路上还有些积水,倒映着车流路灯。   张渺找了他半天,总算找着了,走过来:“怎么电话都不接的,我以为你提前跑了呢。”   “没有震动。”林从沚转过身说。   “是吗。”张渺没做多想,接着说,“拍品登记好了,回去吧。”   “辛苦了。”林从沚点头。   他的画被收录了。   Gleam的评选公开透明,有点像招标现场的‘举手标’。拍品们依次展示在大屏幕里,珠宝、古董、画作、雕塑等等,评委们现场打分,拍品不显示来源或作者。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林从沚临时更换拍品,是不稳妥的——   万一在会议前那一小段时间里,萧经闻和评委们通气了呢。他临时换下《高僧》,岂不是置自己于不利。   不过还好,那幅海上残月依然通过了竞选,将参加Gleam夏季拍卖会。   林从沚跟在张渺身后去坐电梯,下行到停车场,然后上车。   直到车开出几公里外,张渺才叹道:“你为什么要临时换画?万一萧总顾念旧情,帮我们在评委那里打点了呢。”   “就是杜绝他这样。”林从沚坐在副驾驶,以拳抵唇,看着挡风玻璃外面。   张渺不懂了:“你刚要换画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怕被前男友针对,后来我想了想,萧总不至于那么做。为什么啊?帮我们打点了岂不是更好?”   此话不假,他们画廊已经开始吃老本了,全靠林从沚以前卖画的存款维持运营。   “不行。”林从沚摇头。   张渺只能当他不想承前男友人情,“好吧,总之有惊无险,能走Gleam拍卖会出去的画,下半年画廊不用倒闭了。”   时间是晚上八点三十分,张渺扶着方向盘,下过雨的地面湿滑着,轮胎溅起积水,唰啦啦地一路响过去。   林从沚降下一半车窗,听着滑过的水声,应着张渺的话“嗯”着。   是啊,不用倒闭了。过去五年里,他经常在海上听着邮轮航行海面的声音入睡,有时候一觉睡醒在公海,没信号没网,船上的WiFi又卡又慢,就去甲板上发呆。   那五年里林从沚几乎都在海上。轮船靠岸的时候下船,在陆地上办理些手续,将打包好的画寄送去当地画廊售卖,采购消耗品,再登船。   他在船上画了很多画,画船上的人,画海、港口、海鸥,和万吨级的远洋货轮。他觉得网上说的“公园20分钟效应”的确有道理,因为他把这个效应放大成海洋,拉长至五年后,感觉真的很好。   “哎。”张渺叹了口气。   林从沚回神,偏过头问她:“怎么了?”   “手机出了点问题,触屏不灵光。”张渺在等红灯的时间里戳了两下手机又撂下,说,“你用你手机给小晨发个消息,跟她说明天下午穿件不喜欢的旧衣服,我们要收拾仓库。”   “好。”林从沚点头应着,“诶?”   结果没摸到手机,两个裤兜里都没有。张渺问怎么了,红灯结束,她抬刹车给油往前开,林从沚眨巴几下眼睛,说:“手机……好像落Gleam了。”   “啊?”张渺失笑,“我说呢,怎么之前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说没感觉到震动,我以为你把震动关了。”   林从沚又摸索一通,最后绝望地说:“丢会议室了。”   “……”张渺无语了片刻,在下一个路口掉头,“你拿我手机给你自己打个电话,如果丢那儿了应该会有人帮忙收着。”   “好。”   张渺的手机屏幕之前摔了一下,触屏有点错位,林从沚一番折腾后拨出了自己的号码。等待接通的过程像是当年考美院等出成绩,等下接通的人会是谁,萧经闻还是Gleam的员工?   他过于紧张以至于忽视了这是张渺的手机、张渺的车,所以车载音响蓝牙连着手机,这一声声的“嘟”正在从音响里传出来。   “喂?”   林从沚闭了闭眼,果然接起来的人是萧经闻。   “是……是我。”林从沚瞄了眼张渺,张渺抿着唇不出声。   萧经闻“嗯”了声后,直接说:“你人在哪里,手机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我们已经在返程过去了,麻烦你留在前台吧。”林从沚保持着语调平稳,“谢谢。”   萧经闻那边沉默了下,说:“前台下班了,我在一楼等你。”   再推脱就有点矫情了,林从沚也不是22岁刚毕业那会儿偏执又自我。   于是他说:“好的。”   电话挂断后,张渺无奈摇摇头,问:“需要我去拿吗?”   “没关系,总要见面的。”林从沚说,“手机帮你放这里面了。”   “行。”张渺点头,看着左边后视镜变道过去,等一个左转红灯。她发现林从沚有点紧张,他在副驾驶窝着,捻着自己指尖,眼睛直勾勾盯着前路。   张渺说:“别紧张嘛,都五年了,五年再多一年高中都来两遍了。”   “还好。”林从沚说,“只是稍微有点累。”   他确实连续工作太长时间。因为郊区画廊效益不好,他又不想真的一年不到关门大吉,所以林从沚在市里的画室里还有一份带班老师的工作,艺考美术班。   张渺点点头,忽然想起件事儿,逗他:“嗳,你一会儿拿到手机,记得检查一下手机壳里塞的一百块还在不在。”   “……”林从沚反映了一下,“噗。”笑了,越想越好笑,笑了好一阵儿。   他这人笑点比较奇怪,他笑得差点咳嗽了才缓过来,说:“萧经闻还能图我那一百块?”   “那~不好说嗷!”张渺假意夸张道,“这几年经济不好,他们Gleam股价年初跟着大盘一块儿跌,也就家底子厚!”   林从沚又被她逗笑了,这么一来二去,轻松了许多。不过要真说萧经闻贪图他手机壳里的一百块现金,那也太离谱。   不多时,车原路开回地下停车场,张渺停好车后最后问他:“说真的,自己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林从沚解开安全带,下车了。   电梯从负2层到1层很快,门开后,林从沚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走出去。   Gleam一楼大厅留着一半顶灯,萧经闻单手揣在裤兜,站姿很随意,看着手机。他站在前台旁边,没有倚靠那个前台桌。余光看到林从沚走过来,他收起手机,站直。   这次,双方身边都没有闲杂人士,一对一。   林从沚抬眸看他,五年来萧经闻长相没什么变化,眉眼间添了些成熟冷峻。萧经闻也在看他,青年神清骨秀,眼睫纤长,深瞳色,很容易吸引别人看向他双眼。   萧经闻从另一边西装裤口袋里掏出他手机,递过去:“好像快没电了。”   “喔。”林从沚接过来,“谢谢。”   按理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但他们不是什么世仇,没理由装作陌生人拿了东西说句谢谢就走,搞得萧经闻像个同城送。   手机上还有萧经闻的余温。他说完谢谢又笑了下,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个笑有没有很诡异,毕竟太久没睡觉,精神面貌堪忧。   相比之下,萧经闻更自然,他点点头:“不客气,你助理呢?”   “她在车库等我。”   “我还是想问问,为什么临时决定换下《高僧》?”萧经闻看着他。   到这里,林从沚敛起神色,他换了只手拿手机,也换了个目光,重新看向萧经闻,说:“今天傍晚过来的时候,我们在电梯门口遇到,我助理过于直白,脱口而出说了《高僧》是我画的。而挑选拍品全员匿名,我认为她的行为干扰到了竞选,所以换了另一幅画。”   “我不是评委。”萧经闻说。   “但你是相关人员。”林从沚天衣无缝,“这对竞选而言不公平。”   短暂沉默地对视里,没有人让步。   他知道张渺当时可能冲动了,也知道萧经闻并不参与评选,但林从沚对自己的一切保有底线,坚守自己的原则。   “我明白了。”萧经闻点头,“抱歉。”   “你…你不需要道歉,是我助理嘴太快。”林从沚回避了一下他视线,“总之,谢谢你帮我拿着手机,我就先走了。”   “好的,合作愉快,林老师。”萧经闻伸手。   萧经闻的公事公办让他没有拒绝握手的正当理由,他也刚刚修剪过头发,眼睛没法再躲在刘海后面,右手在身侧屈张了下,来缓解寒意——他们公司的新风系统温度有些低。   萧经闻的手干燥温暖,握住的时候反而是林从沚有些贪婪。   “合作愉快,萧总。”他微笑着说。   “请吧。”萧经闻比手向电梯通道。   然而大约是因为过来的路上张渺开玩笑的那句‘记得检查一下你手机壳里的一百块’,此时如魔音绕耳。林从沚边往电梯走,还真的鬼使神差地拆下了手机壳……   没想到的是,萧经闻跟了上来。   林从沚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走到电梯门口,干净的电梯门反光映出两个西装笔挺的人。   他一顿一停地很机械地扭过头,萧经闻正故意用‘我图你这一百块吗’的眼神看着他。   “不是……”林从沚无助得要命,他手上还捏着手机壳的一角,粉色的百元纸币悠闲地被夹在中间,“我……我可以解释的。”   萧经闻点头,认真地看着他,没有玩味挑衅或幸灾乐祸,相当真诚:“嗯,林老师请讲。”   林从沚欲哭无泪,他只觉得自己在萧经闻面前一寸寸地矮了下去……   林从沚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路……路上的时候我助理跟我开玩笑的,非说检查一下这一百还在不在,我……我快两天没睡觉了,你不能跟一个精神状态不完整的人计较。”   萧经闻先笑了下,然后递过来一个精美的纸袋:“没计较,你忘记拿伴手礼了,里面有助眠的香薰,早点休息。” 第03章 (修改bug)   “嘭。”   林从沚坐回车里,帮他关门的人是萧经闻。   前一分钟张渺坐在车里捣鼓她的手机,还是想着明天上午找个店修一修,下一分钟,她眼睁睁看着萧经闻和她老板并肩走向她车,然后萧经闻很绅士地帮他拉开车门。   还顺带弯腰向她嘱咐了句“路上小心”,她点头说“哎好嘞”。   张渺看着林从沚,林从沚也看着张渺。   张渺见他目光幽怨,便问:“怎么?他欺负你了?”   平心而论,就张渺这个肃厉的语气和眼神,真的让人感觉她立刻就要下车去打抱不平。   然而事实是——   “忍一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张渺重新启动车子,挂挡,“再说,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拍卖公司跟我们小画廊纠缠不清,吃亏的是他。”   “……”林从沚欲言又止,舔舔嘴唇还是没说话。   其实没什么纠缠不清的。萧经闻递给他伴手礼的时候,他不巧被Gleam大楼的冷气吹得头晕,电梯门打开后又被里面的灯晃了下眼。   当时视线出现重影,以为自己握住的是纸袋,结果没站稳,搭上了萧经闻手腕。   萧经闻当即发现他不太对劲,扶住他胳膊,询问他哪里不舒服。林从沚只说是这两天没睡好,他才将人送到车边。   回去画廊的路上林从沚困得神志不清。张渺告诉他说自己明天上午不过来了,去修手机。他已读乱回,对张渺说“好的,你多喝热水”最后他下车抱着纸袋,像幽灵似的移动到画廊门口,开门进去。   Ocean画廊在屿城南郊的公园对面,距离这里15公里左右就是海边,屿城的海岸不是沙滩,是一条沿海公路和码头,算不得风景区,所以这公园附近也鲜少有人来。   只是人少并不是没有,公园另一边的居民小区已经建好了即将能交房,所以不温不火。画廊这条街一溜的生意平平,这个时间咖啡厅和私房烘焙还亮着灯。   林从沚就住在画廊里。画廊一楼是展厅和他的画室以及员工休息室,二楼两个区域,一个仓库,另一个是林从沚的卧室。   他进来后锁好门上楼,雨还在下。   此前困得下一秒就能昏厥,但洗完澡出来又没了困意。年轻的画家趿着拖鞋在画廊二楼两个房间中间的区域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进卧室,去了仓库。   仓库里恒温恒湿,每幅画被妥帖地包装好,贴着它们的名字和日期。   哪幅画摆在哪里,林从沚烂熟于心。他精准地走去其中一个架子前,抽出了一幅1.2米宽的画。   它被木框和牛皮纸包着,因为标题太长,没有被填在贴纸,是林从沚直接写在牛皮纸上。   林从沚还记得,画完它的时候,船正在屿城附近的海域。   这幅画很厚。林从沚最先在画布上画了一幅海平面日出,然后等日出的颜料干透,在上面继续画白日湛蓝的海和蓝天,接着又在之上画黄昏、日落、夜幕、星空,最后是暗夜,层层覆盖。   全暗的夜,他用黑色画满整个画布,待到颜料全干后,美工刀用凿刻的手法,小心地以残月形状割开层层颜料,直到看见底层白色画布。于是残月透出画面。   所以这幅画在微偏的角度,可以看见残月被割出来后,侧面露出层叠的颜料。   此时,他撕开最外层的牛皮纸,里面还有一层防水膜,透明的,可以看见画。   他蹲在仓库地上,苍白细长的手指侧面有画笔留下的茧,他伸手进牛皮纸里面,防水膜左侧的下方,贴着这幅画的简介卡。   这张卡不能被萧经闻看见。林从沚撕下它,在仓库拿一张新的牛皮纸再封上,把画放回去。   这么一折腾,彻底不困了。   他捏着简介卡的一角,从仓库出来,有气无力地带上门。二楼走廊尽头有个小露台,林从沚走过去,将露台玻璃门推开一条缝,然后拽过来个塑料凳坐下。   夜雨寒凉,风从门缝钻进来,他坐下后点了支烟咬上。   借着外面幽幽的路灯,他吐出一口烟,又吹开烟雾,才能看清简介卡上的内容:   萧经闻,今天是六月五日,我还在海上。我们之间所有问题都用做/爱来解决,所以我们解决这段爱情的方式也是做/爱。你说这世界从来不是我想的那样,At the table or on the menu,不在餐桌上就在菜单上,坦白讲这句话我依然不认可。但无论如何,我今天有点想你,此时月亮距离我三十七万公里,到下次满月还有17天,祝你17天后生日快乐。   一支烟抽完,他烟蒂按灭在门边窗台的烟灰缸里。   他和萧经闻恋爱了六个月。一个22岁的美院生,和28岁Gleam拍卖公司的公子爷。   现下想来,林从沚低头哂笑,那时候还是自己主动去撩的他。   不过严格来讲那应该不能算‘撩’。   五年前,四月末尾,也下着雨。美院毕业展在即,那时候有很多各行各业的人会来美院参观,这个时间雕塑系的学生已经在往展厅拉作品,有的还要搭建环境灯或背景墙。   萧经闻也去了,那时候的Gleam还没有这么大名气,他也还不是‘萧总’。   不过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看艺术展看的是价值。林从沚那几天正在生死时速给毕业作品收尾,他晚上临到锁门才离开画室,到便利店买个三明治回宿舍。   那天不巧,便利店里都是他不爱吃的,于是去外面买。   他撑一把透明的雨伞,人行道坑坑洼洼,小超市门口的雪糕冰柜上蒙了一层水雾。超市里老板打着瞌睡,电视里在播晚间天气预报,所以时间是八点多。   “气象台预计,华南地区未来一周将持续出现大范围强降水,暴雨或特大暴雨,请市民……”   那一天,萧经闻永远记得。   他在餐馆里陪几个合作方喝酒,他爸叫他负责的这个拍品项目,给他市场平均预算,让他历练历练。萧经闻就是一普通项目经理,喝高了出来路边对着垃圾桶吐,吐得胃里空无一物还在干呕。   接着,视野中先是出现一双打湿了鞋面的帆布鞋,接着是溅上一些泥水混合物的裤脚,再向上……雨没有继续淋他了。   因为林从沚将伞面向他倾斜过去,眨巴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他。   大约是觉得自己可怜吧,萧经闻当时想。他用衬衫袖子抹了两下嘴,站直起来。这一站直,林从沚不得不再把伞举高点,对方有点高了。   接着,林从沚将书包侧边兜里自己喝剩的半瓶矿泉水递给他——他的确觉得萧经闻可怜,好惨一社畜,而且长得不错,搞不好是被什么恶心中年男灌酒灌成这样的。   最后林从沚还将伞塞进了他手里,告诉他,我学校很近,这伞给你吧。   那把伞还在萧经闻的衣柜里,被妥帖地放着。   萧经闻摘下领带和腕表,接着脱衬衫,丢进脏衣篮。他独居,没有聘请保姆照顾起居,钟点工只在他外出的时候过来。   衣柜门拉开,他拿出来一套睡衣,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看一会儿衣柜里靠着放的透明雨伞。然后关上门。   今晚风雨大作,萧经闻拿着睡衣去卫生间。不知道怎么了,原要洗澡的,忽然不想动了,把睡衣撂在洗手台旁边,走到浴缸旁坐下,幽幽地叹气。   次日早,屿城勉强晴了。   没出太阳,倒是不再下雨,天上也没有阴云暗涌。   Ocean画廊挂出了‘店休’的牌子。   助理询问:“需要我问问张小姐吗?”   萧经闻抬眸看了看门头,又看向玻璃门里面,说:“问一下吧。”   “那个……”   一个虚弱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林从沚顶着乱七八糟的天然卷看着堵在自己画廊门口的两个人,哑着嗓子说:“麻烦让一下。”   他声音哑到像一口气抽完三包烟。萧经闻盯着他,忘记挪步子:“你喉咙怎么了?”   “我感冒了。”林从沚手里拎着印着某某药房的袋子,嘴唇白得吓人,“让让。”   Gleam公司的新风温度确实太低,昨天开会的时候他就觉得挺冷的,不过还是因为后来晚上洗完澡坐露台门口抽烟。他抽完烟又枯坐了好一阵才去睡觉。   林从沚拇指放在门锁上开了锁,他不懂怎么招待客人,打开灯后说:“你们……呃,随便坐。”   他穿得很随意,随手抓的一件天蓝色帽衫和格纹睡裤,在饮水机旁边找了一圈没找着一次性杯子,挠了挠头。然后扭头问:“不过,一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取画。”萧经闻说。   拍卖行取画不都是送过去吗,林从沚头痛欲裂,想不了那么多。他手掌根部揉了揉自己太阳穴,说:“能不能晚点,晚点我让助理送过去给你。”   到这里,萧经闻再装模作样地说公事就真的不合适了。   他走到林从沚面前,微微俯身,温声询问他:“你介意我留下来照顾你吗?” 第04章   “我介意。”林从沚说。   他当然介意,介意得要命。因为他不记得那幅画的简介卡昨晚被他放哪儿去了。   搞不好还在露台门口的窗台,也可能被带回卧室放在床头柜——最要命的,他朦胧中有一段记忆,不确定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躺在被窝里捏着卡片在摩挲。   也就是说它也极有可能在自己枕头旁边这类暧昧的地方。   他太介意了。   萧经闻料到了。所以他有预备地压制住了情绪,面上泰然自若,依然是温和的语气说:“好的,我名片,私人号码,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络我。”   他的手机号码没换过,但他不确定林从沚有没有存。名片被放在饮水机上,萧经闻退后一步,让出一些空间。五年前第一次见面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那恐怕是萧经闻人生里最狼狈的样子。更多的时间里他都维持着理智和风度,情绪稳定,克制得体。   “嗯。”林从沚点头应下。   “下次取画前我再跟你助理联系,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萧经闻说。   今年33岁的拍卖公司总裁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这项能力其实五年前他也维持得很完美。萧经闻人生中失控的次数都在林从沚身上,一次是初见时候,那把倾到自己头顶的雨伞让他心跳得像要猝死;另一次失控是分手。   有时候他像个符号,端在那儿,在拍卖公司无数奇珍异宝面前无欲无求。他被买家和卖家信任,做生意的,无非就是有稳定的客户群体,稳定的往来,稳定的商品质量。在这一切之上,他萧经闻也需要保持稳定。   所以他稳定地面朝林从沚退后一步,放下名片后,刚转过身……   “哎您好这边点的外卖对吧。”一位外卖员推门进来,手里拎着咖啡,核对袋子上的外卖单,对萧经闻问,“尾号3331的林先生点的……大杯冷萃冰美式对吗?”   萧经闻顿了下,回头。   “我吗?”林从沚迷茫地看着外卖员,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片刻后恍然想起:“噢,还真是我。”   睁眼点杯咖啡是他的肌肉记忆,尽管今天醒过来的时候嗓子又痛又哑,但仍有一股奇怪且强大的精神力控制着他的双手在外卖上下单一杯冰咖啡。   外卖员递进来给他便离开了,他拎着沉甸甸的超大杯,还能听见里面冰块啷啷响着。   四目相对,萧经闻侧过身,问:“今天上午画廊有员工来上班吗?”   林从沚微微抿唇,摇头。   旋即,萧经闻转过身来:“那这杯可以给我喝吗?还是说你自己加热一下?不过感冒了还是不要摄入咖啡/因,你决定一下。”   萧经闻循循然善诱人,林从沚心知肚明。曾经是如此,如今也是。萧经闻擅长用对方能够接受的方式和理由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像是自然界富有耐心的捕猎者,真诚地狡猾着——你知道的,我真的想吃你。   “那就麻烦了。”林从沚说。   林从沚病了两天,这两天几乎都在睡觉。   生病的时候给市里画室老师请了假,那边老师叫他多休息几天。这阵子屿城要入梅了,忽冷忽热,很多学生也病了。   五月末六月初就是这样,一整夜都睡不安稳,盖着棉被嫌热,掀了又冷。林从沚气得开空调裹着被子睡,结果一觉睡醒头更痛。   感冒的第三天上午,林从沚醒了。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耷拉着脑袋,然后晃了晃感受一下,已经不太疼了。接着吞咽一下,喉结在白净的皮肤下滚动,嗓子还有点疼。   微信上有两条张渺的消息,第一条问他醒了没有,感觉如何,第二条是……   [你前男友在楼下。]   林从沚不是傻的,萧经闻已经这么明显了,他就差把‘我想跟你复合’贴脑门上了。他坐在床上叹了口气。时间是早上十点,雨还在下。432赫兹音高的雨伴随低频雷声十分助眠。其实他还可以再睡一会儿。随着手机屏幕到时间暗下去,他还是掀开被子下床。   踩在地上还有点晕乎,刮胡子洗漱换衣服。油画系毕业生决定大病初愈后更新一下精神面貌,从衣柜里拿一件素青色短袖T恤,外搭绣鹤的黑色苎麻开衫,一条深钴蓝棉麻长裤。   裤子拎上来了才觉得不对劲。等一下,自己这是在为了见前男友而打扮吗……   林从沚在衣帽间的等身镜前咳嗽了下,莫名其妙被空气呛了一下,然后调整呼吸,呼吸。张渺那条微信是十五分钟前发来的,说不定萧经闻早就走了。   好的,下楼。   毕竟他要吃饭。   他定了定神,抓了几下睡得糟乱的天然卷头发,手法不精,又颓又丧。   “萧总,再往前就是画室了。”张渺说,“那边不对客户开放的,不好意思啊。”   从二楼下来的楼梯转过来就是画室,所以刚好他和萧经闻迎面碰上。林从沚走下最后几级台阶,站定,泰然自若地掖着手,抬眸,微笑:“萧总。”   “林老师。”萧经闻一件白衬衫和绸缎质地的暗银花纹黑领带,坦白讲,是林从沚喜欢的类型。   萧经闻的长相属于眼型再长点就阴森,眉弓再高些就凶残,刚刚好在临界值以下一点点——林从沚看出了他今天是刻意打扮,林从沚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吃这套。   人嘛,被别人刻意逢迎讨好,且讨在点子上,还是有点开心的,林从沚也未能免俗。   他先清了清嗓子,老神在在:“想参观画室吗?但里面挺乱的,你不介意的话……”   话说着,林从沚已经握住了门把手。画廊里几乎每扇门都有指纹锁,嘀嘀凉声后,锁开了。   “就请进吧。”林从沚说。   他的画室大概是一个舞蹈教室那么大,画室只有他一个人用。里面确实很乱,乱到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一地的废稿,铅笔灰,空颜料管。以及石膏,摄影灯,各种稀奇古怪的静物。   萧经闻沉默了一下,还真是一点没变。   四面墙挂着画,从古典主义到印象派,还有具象派画作,萧经闻一幅幅认真地看过去。海上漂泊五年的日子里林从沚的画作以大海居多,印象派画作的特性是笔触光影,海面可以是橙色也可以是紫色。   林从沚在前带路,这画室地面的地形复杂,萧经闻跟在他旁边,严谨地踩他踩过的位置。   “啊,这幅。”林从沚停下,指了下墙边靠着的画,“《高僧》。”   “嗯。”萧经闻点头,“我看了电子版的。”   画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张渺识趣地早就溜了。   二人站定在《高僧》前。林从沚还有些病态,咳嗽了两声,慢慢地说:“两年前画的,当时船准备在大连靠岸。”   萧经闻点头,毫不避讳地说:“蝴蝶号邮轮。”   他不假思索地精准说出自己乘坐的船,林从沚并不意外。他接着说:“这位僧人很有意思,他说他出来修行的,当时他包上挂了个草帽海贼团的挂饰。”   萧经闻跟着笑起来:“挺硬核。”   林从沚拢了下袖子,看着画:“快靠岸的时候我问他,我什么时候能下船。他说,船到港口自然就下船了。我说我不明白,他给我解释:船员要清舱的。”   萧经闻又失笑。   两个人站在油画前轻松地聊天,像旧友,也像故人,就是不像久别的恋人。五年里萧经闻知道他去过的每一片海域,乘坐的每一艘邮轮,甚至知道他住在哪个舱喝过哪瓶酒。   “那个蝴蝶号上调酒师做的饮料……”林从沚蹙起眉心,“实在是,好难喝,倒海里我都怕把鱼毒死。”   “后来蓝春号上的调酒师怎么样?”   “中规中矩吧。”林从沚说。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两个人还真的聊起来了,毫无戒备也没有压力,搞得林从沚有点想抽烟。他低头揉揉眼睛,最后问:“所以今天来取画?还是有什么事情?”   萧经闻答道:“取画,顺便买几幅画送客户,你有什么推荐吗?”   “还买?”林从沚笑道,“送你得了,下季度别涨我房租就行。”   “好说。”萧经闻点头。   要不怎么说真诚是必杀技,比起虚虚实实的过招,如此真刀真枪反而来的轻松洒脱。这画廊是萧经闻的房产,尽管租房合同上的名字并不是萧经闻,但有些事情经不起推敲。他这里的租金整条街最低,房东有求必应,水电网费全免——讲真的萧经闻做得有点夸张了,大约是总裁没租过房,演不来。   “走吧。”林从沚整理了下袖口,“去展厅给你挑几幅画。”   林从沚给他挑的几幅画都是不大不小的尺寸,适合挂家里也适合挂办公室的那种。两幅花草,一幅海。   张渺和萧经闻的两个助理一起打包起来,拎到了他们车里放在后备箱,最后还有参加拍卖的海上残月。因为是拍品,所以萧经闻要先过目。林从沚和张渺一起从二楼把它拎下来,拆开牛皮纸和防水布。助理之一用记录仪慢慢仔细地拍一遍。   然后萧经闻问:“它的简介卡呢?”   “简……”林从沚张了张嘴,镇定道,“找不见了,回头给你补一张吧。”   萧经闻看着他:“你还没找。”   “但我知道它不见了。”林从沚立刻接上话。   他接话太快,快得不自然。萧经闻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此行果然没有白来。   “好的。”萧经闻说,“那尽快补一下,因为简介要附在拍品里。”   林从沚点头。   待到萧经闻和助理们带着画离开,张渺发现林从沚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一时间不敢上前。屋外云层的颜色犹如被炭条扫过,世界变成最原始的黑白灰素描结构。林从沚站在明暗交界线,由亮到暗在他身上过渡。   他跟萧经闻之间大大小小的问题全都无疾而终。   五年前他对萧经闻说:你要坚持你认为正确的事情,走你认为正确的路,我也一样。 第05章 (修改bug)   五年前林从沚筹备毕业展的时候,萧经闻常常假借办公事之名在他面前晃悠。   美院挺大的,他要买画买作品应该去收藏馆找那边的老师,可他偏每次都要绕一个大圈先过来他这边的油画系画室。   油画系学生的画室那叫一个寸步难行,而且林从沚他们这个画室还过来了一个雕塑系的同学借用场地。那时候萧经闻绕过一堆堆不知道是静物还是杂物的东西,娴熟地到林从沚画架后边。   他比林从沚大6岁,屿城企二代里最惨的公子爷,没过过几天少爷日子,大学一毕业就在自家公司隐姓埋名的上班。他通常穿普通西装,不是什么高定,有时候吊儿郎当的松垮着领带散几颗纽扣。   一开始林从沚真的以为他只是个项目经理,过来美院买毕业作品。一来二去就熟了,加了微信,林从沚没跟他要回那把伞,萧经闻也不曾提起。一个是觉得雨伞而已没几个钱,给他就给他了,另一个是纯粹舍不得还。   萧经闻次次来找他都不会空着手,要么带点咖啡零食,要么从公司仓库里自费买点有意思的小东西。有一回他给林从沚拿来个掌心大小的木雕小狮子,给林从沚看懵圈了。萧经闻说这是宋代的木头,一位斫琴师做琴剩的边角料刻的。   林从沚是天然卷也是个天然呆,悄悄问萧经闻,这个多少钱。   ——他蛮喜欢这个雕得头大身子小的狮子,但出于这是宋代的木头,又觉得应当很贵重。   当时萧经闻噗呲笑出来,说送给你玩的,边角料要什么钱,我还担心你嫌弃呢。   话虽如此,这小玩意其实也是拍品,毕竟是大师之手,狮子头故意雕得很大,显得憨厚可爱。   总之萧经闻这人没谈过恋爱,追人的法子干瘪又僵硬,后来林从沚实在是怕他在网上买那种“对象收到都感动哭了”“小贵但惊喜”之类的东西,打开是一个灯串摆成爱心然后中间放上自己的照片。让人无法确定他是告白还是缅怀。   于是毕业展前夜,萧经闻买了束花,等在画室楼下。   林从沚记得他那时候像个发条拧过头的玩偶,游丝马上要绷断,动作僵硬逐渐石化,搞得自己像美杜莎。   最后还是林从沚开口说,你如果不打算表白,那这花就给我当静物写生吧。   然后他表白了。   萧经闻这辈子第一次脸红,感觉浑身血管像暖气管道,那天晚上其实挺冷的,风很大。   他红着脸,磕磕绊绊地对林从沚说:我喜欢你。   林从沚接过他手里的玫瑰,说:明天雨很大,记得带伞。   林从沚是“瞬间爱情”的那类人。他觉得心动是一瞬间的事情,瞬间的直觉,瞬间的判断,和瞬间的选择。   他在那个瞬间选择了萧经闻——雨伞向他倾斜的瞬间。   并且林从沚是个固执的人,他固执地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也固执地开始和萧经闻开始了六个月的互相征服。说得极端点,做资本的和搞艺术的就是没法走在同一条路。说得更极端点,他们不合适。   最后两败俱伤惨淡收场,一个走向中环CBD坐进执行董事兼总经理办公室,另一个登上邮轮,去那片融化了落日的海。   林从沚缓了缓神,叹了口气,叹完咳嗽了几声。感冒还没好全,他转过身来,见张渺呆愣地站在后面看着自己,笑了下,问:“干嘛这个眼神?”   张渺也不知道怎么说,跟着笑笑,问:“喝水吗?给你倒点热水吧。”   “好。”林从沚点点头。   他不太善于表达,有什么都对着画布说了,所以言语上比较匮乏。展厅里有待客的区域,林从沚在沙发坐下,接过水杯轻声说了句谢谢。   林从沚也没什么倾诉欲,倒不是有意克制在心里,一来懒得说,二来已成定局的事情说出来也不会改变,所以他觉得没必要。   张渺在他对面也坐下,她和林从沚是同龄人,林从沚五月生,她二月,大几个月份。她当助理有时候会代入成为一个‘姐姐’的身份。   “你想聊聊吗?”张渺问他。   “啊?”林从沚耷拉的脑袋抬起来,后知后觉,“喔……没事,我还好。”   说不好奇是假的,林从沚憋得住张渺可憋不住,她那个跃跃欲试的眼神快把林从沚瞪个对穿。林从沚抿了口温水,放下水杯,无奈道:“想问就问吧,憋出病来还得报工伤。”   张渺墩地在他对面坐下:“为什么分手啊?”   “……我就知道。”林从沚又端起杯子,这回猛灌了两大口,“五年前Gleam在他手里几乎掏空公账成了一单4亿的生意,你知道的吧?”   张渺“嗯嗯”着点头:“我听说过,一张唐代古琴,萧经闻那边鉴定完毕之后端上拍卖会,4亿成交价。”   林从沚点头:“对,萧经闻就是靠那一单正式从他爸那里接手了Gleam,后来的事情,你也听说过了吧?”   张渺:“听说过。那张古琴是卢比菲拍卖公司为了搞垮Gleam,耗时三年做的一套陷阱。”   林从沚:“嗯,五年前……不对,应该说八年前,八年前卢比菲找一位非遗传承人,按古法唐琴的步骤耗时三年做了一张假的唐琴。他们斫琴时候用的生漆都是找五百年的漆树,百里千刀一斤漆,三年一张琴。”   张渺听着,说:“对,说实话很厉害,纵然那张琴不是唐代的,它也有相当高的价值了。”   林从沚说:“卢比菲公司的那张假琴送到Gleam去参加竞拍,收买了Gleam的鉴定师,也真的被抬上了拍卖会,甚至连买家都是卢比菲的人,为的就是让萧经闻身败名裂。”   “不过萧经闻赢得没话说。”张渺知道五年前那场震惊拍卖界的荒诞故事,“当时他们想借那张假琴直接击垮Gleam,拍出假货是拍卖业的致命伤。”   林从沚点头:“是。萧经闻这个人从来不是坐以待毙,早在卢比菲的人开始接触斫琴师的时候他就预想到了这个结果——所以他斥巨资几乎掏空了Gleam公账,加上股东分红的巨额税务,以个人名义从一位收藏家手里买到了一张真的唐代古琴,在拍卖会上,将真琴卖给了卢比菲的人。”   “——卢比菲的人拿到拍品后,直接劈开它,露出琴槽腹,比对落款。”林从沚说到一半笑了下,喝了口水继续说,“他们走了个过场,匆匆比对槽腹中斫琴师的落款后,马不停蹄开记者会讨伐Gleam卖假的古董琴。结果……第三方鉴定,他们劈开的那张琴,是真琴。”   张渺抿抿唇。   那件事业内几乎人尽皆知,萧经闻自小受到的教育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如同沙漠里时刻保持警惕的野生动物,同行各家的每一个行动他都会评估一下对自己会否造成风险。所以早在卢比菲寻找斫琴师的时候,萧经闻就有所防范。   而萧经闻的魄力在于他没有在接收拍品的时候就戳穿他们,而是跟着对方的谋算,走到最后一步,一击致命。   他就是要对方砍开一把真琴。他不仅要对方掏4个亿成交价,他还要对方知道自己是怎么赢的、从什么时候就赢了的。   事后因文物受损而接受相关机构调查。萧经闻通过公司鉴定流程将仿造古琴及证书交付,出资修复被劈开的真琴,因修复难度不高,还原程度完整。他因连带关系被处以罚款。   可张渺疑惑:“这并不是导致你们分手的吧?”   “我当时很……不理解。”林从沚说,“那毕竟是艺术品,在萧经闻眼里古董艺术品……可以是牺牲品。”   张渺错愕。的确,一个极端生意人眼里的价值永远都是其面前自己的价值,于是她问:“所以你们产生了分歧?”   “算是。”林从沚说,“不过五年前我也不至于单纯到那个地步,我没有谴责他的行为,只是我们聊到这件事的时候,我说他暴殄天物,他说对方罪有应得。总之就是……一旦我们聊到类似的话题,就会延伸去别的地方,导出我和他不同的观念,最后要么吵起来不欢而散,要么一方暂时服软去哄一下对方。”   林从沚没有说得详尽,主要这事儿它没法跟别人说……五年前他和萧经闻吵起来的结果是上床,一方暂时服软也是在床上讨好对方。他们俩很默契,都默契地欣赏彼此在自己行业内坚守的那份原则,也都为对方生存的方式而痴迷。   林从沚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不是美院毕业生,那么萧经闻4亿真古琴故意卖出去让人劈这个事儿真是残暴到有点性感了。   张渺明白了:“也就是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定事件导致你们分手,就是积攒到一定程度的结果。”   林从沚摇头:“积攒到一定程度的同时,他干了件让我决定分手的事情。”   “嗯?”张渺看着他。   “我的毕业作品被他收录进了Gleam。”林从沚说,“他当时很兴奋地对我说,世上的古董珍宝是一个限定的数量,好东西就那么多,出手转卖来来回回倒腾,所以他们公司决定试着‘造神’。”   张渺睁大眼。   林从沚说:“对,那个‘神’就是我。他们决定做一些营销手段,把我塑造成美院天才画家,并且准备安排自己的人在拍卖会上高价拍我的毕业展,总之就是你能想象到的那些。”   张渺了然:“太资本化了,你的话,确实受不了……所以你才要换下《高僧》吗?你不希望通过任何手段来入选拍品。”   林从沚点头。   他虽然不是痴狂艺术家,但美院毕业生,学了将近二十年画画,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被‘打造’。   如果被‘打造’才能为世人所知,才能让自己的画传于天下,那不如这辈子籍籍无名,搞不好某天溘然长逝,死后扬名,他都会觉得是件好事。   可当时的萧经闻不理解。当时的萧经闻最后非常意外,他直接告诉林从沚:现在公司有这样的资源,你是我男朋友,难道你让我放着我男朋友不捧,去捧别人?   林从沚当时被气笑了。   他承认萧经闻此人的样貌身材都在他的审美上,他也承认跟萧经闻做/爱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并且他追求自己时候笨拙又真诚。但并不影响他的初恋结束了。 第06章   林从沚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一直以来他并没有刻意憋闷在心里,只是懒得说。没想到说着说着,说出来后倒释然了些。   在邮轮上的那几年,其实这些年他过得也算开心,海那么大,船上的人形形色色,林从沚不爱社交,但很多时候听见旁边三三两两的人们开怀大笑,他心情也会好起来。   海上一望无际,一眼看出去视野毫无遮挡,有时候天和海溶成一片。林从沚喜欢公海,没有信号没有网络,邮轮像移动的岛屿,是唯一的陆地。   公海很适合发呆,林从沚喜欢发呆。   那时候林从沚觉得萧经闻真的该来大海上看一看,他看了太多展柜里的奇珍异宝,需要一些空旷无边的地方。   不过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城市。其实张渺也很好奇他下船的契机是什么,只不过很明显的,今天林从沚的语言输出量已经达到了阈值,再多说一个字可能就会原地融化。   “好了,其实我就是有点好奇,毕竟跟Gleam还会有合作,我得知道你的态度。”张渺说完笑了下,“我出来挣钱也是有底线的,像他这种情况,我就得跟他好好谈谈价格了。”   林从沚先愣了下,随后跟着笑了起来。   以及他今天确实说了太多话,他喝完杯子里的水,站起来直接去了画室。手里这幅客人定制的人物肖像还没画完。   傍晚准备收工下班的时候,张渺进来画室,告诉他晚餐已经买回来了,在展厅茶几上,顺便提醒他不要忘记补写简介卡。   林从沚面对着画架“嗯嗯”着表示自己明白了,张渺瞄一眼画。林从沚的画作里印象派画法的作品比较多,他喜欢光和光里的影子、影子里的光。古典派画作他不是很拿手,这幅画画得很慢。   张渺下班后,偌大的画廊就只剩他一个人。回来屿城后每天都是这样,日落后他一个人画画,到这个时间才是林从沚最舒服的。   今天状态其实不错,吐出了心底里许多话,轻松很多。他换了几支笔继续调整画面,频繁退后几步观察整体再上前。   从8岁学画画开始,学的就是画“出来”,最开始画几何石膏,画苹果,老师都会强调把物体从纸上画“出来”。林从沚算是天赋异禀,11岁就明白这世界万物的素描关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看见的世界,先是黑白灰的光影结构,然后才是色彩。   素描结构的世界在他看来更加清晰,一道光铺洒在海面上,亮面暗面灰面,明暗交界线上由暗到亮的变化,随着海浪每次涌起落下而滑动。所以他常常在甲板上发呆几个钟头。   此时,他叹出一口气,摘下围裙,拎着水桶和调色板去卫生间洗。   洗干净后关上画室的灯和门,上二楼。他的晚餐还在展厅里,在二楼换了件衣服,今夜晴,月明星稀。他换了件黛青色连帽衫,戴上兜帽。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和泡面碗差不多大。   他下了楼后径直走向画廊门口,路过展厅茶几的时候顺手拿上张渺给他买的晚餐,一个已经放凉了的全麦三明治。然后出门。   不下雨的时候,这条街对面的公园里有市民跳广场舞,花花绿绿的灯柱和音乐。林从沚低着头走在人行道,这里距离海边不远,但也不近,15公里。   最后一班公交车在晚上十点整,林从沚在站台啃着凉得发硬的三明治。他看见公交站台对面停着一辆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大众途锐,看了一眼,继续吃三明治。   十多分钟后,最后一班公交车来了。公交车终点站是屿城的货运码头,那一片是沙石海滩。这条线的末班车没几个乘客,林从沚坐在比较后排靠窗的位置。   几乎是同时,那辆黑色途锐启动了,跟上公交车。   林从沚瞥了眼,然后收回视线。他抱着他的小铜盆,这是他画画的静物之一,这会儿在公交车上看起来像是要去海边乞讨。   公交车慢慢悠悠地开到码头站,地面湿漉漉的,林从沚抱着他的盆下车,顺着这条路继续走,大约三、四分钟后走到下海滩的楼梯。   这一片沙石海滩上石头比较多,会有小螃蟹,很潮也很滑。林从沚走得很小心,这一带的照明除了不远处集装箱区的灯,就是头顶的一抹月亮。   海边总是有风,凉飕飕的。林从沚的兜帽被刮了下来,兜帽的抽绳有一根被吹到脖子后面。视野不佳,海面漆黑一团,他没走到海水刷上来的地方,在石头堆中间找了块地方直接坐下。   接着,他从帽衫口袋里拿出几样东西。一盒烟,一个火机,一张卡片。   那个普通明信片大小的卡片,就是海上残月的简介卡。环境太暗了,看不清什么,林从沚捏着它在风里垂着眼帘沉默着,然后摁下火机,点燃它,放进铜盆里任它烧。   骤然跳起的火光成了这片黑色沙石滩上的橙色光点,小小一团火光映在林从沚眼瞳里,在他深色瞳仁的正中间。   不多时,林从沚旁边坐下一道黑影。林从沚是直接坐地上的,这位倒也随性,一身布料上乘的西装也直接坐下了。   小铜盆里烧的简介卡还剩一半,另一半已经成灰了。   或许是林从沚的表情太凄婉,导致萧经闻有点无奈,他坐下后,说:“你这表情,像是给前男友烧点东西。”   林从沚一笑,说:“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   “跑这么远烧一幅画的简介卡,是什么特别的仪式吗?”萧经闻问。   林从沚没回答,反问他:“我想抽根烟你介意吗?”   “请。”   林从沚带的是普通火机,海边风四面八方的,用手拢着也没用。摁了两回都没点上,刚想着算了,旁边响起砂轮‘噌’的一声,萧经闻递过来一只防风火机,递到他面前。   萧经闻不抽烟的,起码五年前他不抽。   林从沚顿了下,咬着烟凑过去,点上后吸了一口,偏过头吐掉烟。他本来不想熏着萧经闻,但没什么用,这儿风不讲道理,一口烟还是飘到萧经闻脸上。   “不好意思啊。”林从沚说。   “没关系。”萧经闻合上火机揣回口袋,“所以你就给我烧这个?还有别的吗?”   林从沚差点被他呛着,哭笑不得:“不是,我没盼着你死。”   “喔,原来没别的了。”萧经闻故意感叹,“哎,到底是亡夫五年尸骨透寒,就烧这么一张。”   “……”林从沚沉默着抽烟。   萧经闻也不再逗他了:“少抽点。”   “啊。”他点头。   晚上十点多和前任在海边坐着吹冷风,这事儿怎么看都有点荒谬。尤其等到简介卡烧尽了,余温散在风里,气氛也跟着凉了下来。   五年过去,两个人还是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萧经闻没有问他为什么烧掉简介卡,林从沚也不问他为什么跟到海边来。   岸边海水有规律地冲刷上来,一团团白沫。两下里就这么枯坐了半晌,还是林从沚觉得实在硌屁股,于是问他:“你这么大个总裁,不忙吗?”   “忙啊。”萧经闻说,“马上夏季拍卖会了,一大堆事情。”   “那你在我这干耗一天?”   “是啊……”萧经闻低头。五年里他把Gleam做到亚洲第一梯队的拍卖公司,从他这里出来不少年轻艺术家。   Gleam会包装,一个拍卖公司想要更高的成交价,就要让买家来认同它值得这个价。   所以每季度拍卖会他都很忙,今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画廊了。中午取完画助理回了公司,他就在对面公园里闲逛,最后在车里蹲守他。本想着看着他二楼卧室灯灭了就走,没成想真给他蹲到了。   想想这五年里,有不少青年才俊男男女女的想往萧经闻身边贴,这位总裁毕竟才33岁,又高大俊逸。其实要不是最近他在自己这里表现得实在过于殷勤,连林从沚都会觉得他可能佳人在侧。   林从沚也并不想跟他装傻,又不是高中生早恋,没必要三回九转:“这几年身边没人吗?”   “我?”萧经闻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下,旋即连嗓音都提高了,“我?我冰清玉洁我!”   “……这形容词找的。”林从沚笑笑。   “很贴切。”萧经闻甚至扶正了下自己的领带。   林从沚站起来,捡起他的盆。萧经闻跟着起来:“我们……”   “我们只有现在这个状态才能友好相处。”林从沚打断他,说,“萧总,观念不同的两个人在一起,要么争论不休,要么一方妥协,我们都试过了,不是吗。”   林从沚的音色不具备什么攻击性,他也没有疾言厉色,就是平淡地、冷静地说出来。   萧经闻善于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贴上起拍价,预估它们的成交价。萧经闻告诉过他,这世界的一切都没有价值,珠宝究竟有多贵重?它本身的稀有度能为人类带来什么?   ——带来定价权。   为什么稀有宝石被不断拍高价,因为这样就获得了它下一次登上拍卖会的定价权。   珠宝、画作皆是如此。   这类问题他们吵过很多次了,吵完就上床发泄,做完又觉得为什么又为这种小事吵架。总之反反复复的,终于分手。   所以他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   林从沚拨弄了两下刘海,半开玩笑地说:“以前每次都是吵到床上去,不如做炮友得了。”   萧经闻身材极好,美术生喜欢漂亮的肌肉骨骼,他的恰到好处,像石膏。林从沚喜欢到什么地步呢,他在萧经闻身上画过画。   他这句真是半开玩笑,半真半假,还挺紧张。   然而萧经闻低垂眼皮看着他说:“我只跟爱人上床。”   林从沚抿抿嘴,躲开视线:“我是说当初,当初不如做炮友算了。”   萧经闻风轻云淡跟了一句:“我当初现在都一样,只跟爱人上床。”   林从沚一怔,没敢看他。 第07章   一时间那股莫名其妙的征服欲又上来了,林从沚甚至有一瞬间蹦出来“我还不信没法把你拐到床上去了”这样自己都吓一跳的念头。   夜风还在吹拂,码头有巡查人员拎着手电筒,哼着歌溜达着。海上黑洞洞的,灯柱照过去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天上的月亮薄薄一片,林从沚躲开视线后迟迟没有再看向萧经闻。直到萧经闻开口说话:“走吧,我送你回去。”   林从沚有时候做事不顾后果,比如今天坐末班车过来海边,如果萧经闻没跟过来,他该怎回去,根本没想过。要么就在这傻坐一夜看看日出,坐第一班公交车回去,要么找个旅店。   五年前决定上船也是这样,没想过在船上呆多久,也没想过究竟要去哪里。   “你这个盆……”   “我抱着。”林从沚关上车门,“你放心,灰不会洒出来。”   “不是。”萧经闻看看他手里的盆,“你这个盆是静物?”   “嗯。”   “喔,只是有点好奇,我以为它是烟灰缸。”   因为林从沚刚刚抽烟的时候往里面弹烟灰,此时里面也装着那根烟头。   林从沚读美院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稀奇东西,他当年倒了个石膏头骨的模做牙刷架,头骨的俩眼睛窟窿上插着他和萧经闻的牙刷。好处是每天萧经闻起床刷牙都能有效清醒一下。   所以萧经闻不太确定,还是想问一下。   林从沚明白了:“噢你是怕我随便抄了个烟灰缸过来给你烧东西……”   “不是。”林从沚说完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我不是给你烧的。”   萧经闻发动车子,看了眼后视镜,变道转弯,朝画廊的方向开。有个比较尴尬的事情是,这辆大众是萧经闻五年前常开的,林从沚一坐进来,车载中控就连上了他手机的蓝牙。所以一路上都放着林从沚的歌单。   起先林从沚没发现,后来越听越觉得熟悉到诡异的程度了才反应过来。   他瞄了眼中控屏幕,又瞄了眼开车的萧经闻,然后继续抱着他的小盆,往座椅里缩了缩。他有理由怀疑今天萧经闻是处心积虑,但他也很确定他和萧经闻一旦重新开始,就会继续永无止境的争论。   他们不可能永远避开工作相关的话题,比如偶尔会聊到现在拍卖市场喜欢什么,林从沚的想法是艺术品生来不必被任何人‘喜欢’。萧经闻会嘴欠两句说,你们几百年前的古典宫廷画师不也是讨好贵族?   总之他欠上两句他也欠上两句,两句加两句就开始上头。要么萧经闻轻轻搂着他说宝贝儿萧哥错了,要么林从沚牵过他的手揉一揉说好了好了。   15公里的车程不算远,夜里行车比较慢,萧经闻开了将近四十分钟。   林从沚解开安全带,偏头跟他轻轻颔首说:“谢谢。”   准备开门下车的时候,萧经闻忽然问:“这盆,能给我吗?”   “嗯?”林从沚以为自己听错了,“盆?你想要这个盆?”   “可以吗?”萧经闻看看盆,又看看他,“毕竟是烧给我的。”   “都说了不是……”林从沚无奈,“你真想要的话等我一下,我进去把它洗干净。”   “不用洗。”萧经闻说,“我就是要里面的灰。”   他指的是烧成灰的简介卡。要不怎么说这些经商的人精明得可怕,他偏偏猜到是自己扣下了简介卡,又跟着算到不想给他那张简介卡是因为上面写了一堆关于他的话。   现在好了,他不需要内容了——因为内容已经明了。   能让林从沚带到海边来烧成灰的内容,甚至萧经闻已经快压不住笑了。   车里还在放着林从沚歌单里的《Dirty Paws》,气氛处在有人憋不住笑场就整段垮掉的尴尬位置,林从沚只能咬着牙:“起码我把这个烟头扔了吧。”   “扔这里。”萧经闻右手食指在车子中控下边一拨,挑开烟灰缸的盖子。他不抽烟,烟灰缸跟新的似的。   所以这是铁了心了。   其实林从沚不给他也就不给了,只是萧经闻此人在他这里还是有着某种魔力,就像五年前给他那把伞一样。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管他要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伞、半瓶矿泉水、和这个小铜盆。   “给你放地上吧。”林从沚把盆放在自己脚边的地垫上。   “谢谢。”萧经闻说。   本来这样就可以了,大家可以相安无事一个下车一个离开。林从沚偏偏脑子抽了一下,开车门前他莫名其地说了句:“可以进烤箱。”   “……”萧经闻的眼神有点无语。   林从沚笑道:“开个玩笑,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好。”萧经闻说。   感冒痊愈之后林从沚完成了客人定制的油画,叫张渺打包好寄走。   接着林从沚要去市里的画室正常带课。屿城市中心的画室里是今年艺考集训的,省统考在12月,美院校考在春节前。   他没买车,时间是下午两点整。张渺开车把他送到地铁口,他继续坐地铁到市里。   市里画室没有给林从沚安排固定的课程,他要做的就是最低每周到画室里画一幅例画,按课时结算工资。   今天过去的路上才发现,他带课的画室距离Gleam公司大楼就隔了两条街。   不巧的是他人都到楼下了,画室老板忽然给他打过来一通电话,说今天暂时没法上课,几个复读生回学校里办什么手续去了。   但来都来了,林从沚说还是上楼去改改画什么的吧,不算课时费好了。老板一听,心道这是以为自己不舍得课时费,又是一通解释,说不知道他已经到了,以为他还没进城。   老板说的那几个复读生他知道,其中有一个今年是复读的第四年,非央美不上。林从沚对此没有异议,人嘛,有目标就奋斗,一年不成就两年,不枉此生就行。   画室在一栋写字楼里,老板租了写字楼12楼的两个原先大舞蹈教室用作画室。   老板姓辛,叫辛决。辛决看见林从沚进来之后还有点不好意思,会错意了,挠挠头说:“唉哟,你说巧不巧,我也十分钟前刚过来,才听说余拾景他们回学校,我寻思就赶紧让你别过来了。”   “我也会错意了辛老师。”林从沚笑笑,耳机装回兜里,“对了,余拾景这几天的画给我看看。”   “好好。”辛决领着他跨过画室里大家一地的铅笔盒速写板,林从沚还顺便捡了根炭条放回学生的笔盒里,这玩意软,一摔就几段。   余拾景就是那位复读第四年的仁兄,辛决把他上周的几幅色彩素描翻出来,摊在地上给林从沚看。林从沚蹙着眉心,他审视画作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抿住唇。   林从沚说:“画的什么东西。”   辛决也愁:“你知道的,小余这孩子两年前考央美名次很不错,那年是文化课没过,所以……”   “所以就觉得自己了不得,心高气傲起来了,画室老师的话不放在眼里,觉得自己天纵奇才看不上校考套路。”林从沚一口气补充完了。   辛决维持不动,眼珠子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咱也苦啊,我也美院毕业的呢,他倒看不上我了。”   林从沚叹气,伸手在辛决肩膀拍了拍,接着说:“我明天再来一趟吧,明天我跟他当面说。”   “就指望你了。”辛决说。   其实林从沚能明白,自己当年艺考的时候也觉得美院审美越来越套路化,你们是美院,你们就不应该把苹果局限于红色类似的想法。   那时候林从沚觉得艺术就是艺术,美院应该摈弃模板只看才华。但他进入油画系后开始系统学习,才明白,世界从来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美院高分色彩和素描永远是基于完美的型、完美的素描关系、完美的构图和对画作的理解。   接着辛决把余拾景的画收起来,林从沚游荡在学生们身后,看他们的画。然后拍拍其中一个,叫他起来,自己坐下给他改。   这些艺考生们大多要听音乐画画,有时候林从沚改画,他们会忘记摘耳机。每次林从沚说完一两句没听见回声就知道又没摘耳机,而且音量开得特高,遂抬头,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对方。   学生这才恍然,赶紧摘下耳机。   林从沚无奈,但一想自己当年也是这个德行的时候又觉得这可能就是天道轮回自己活该。   于是他又给学生讲光影关系,讲明暗交界。改画改到快傍晚,那几个复读生回来了,说学校那边优先给艺体生弄新学期的手续,所以回来的早。   正好,林从沚把那位复读四年的小余叫了过来,问他这些画是怎么回事。   余拾景似乎早有准备,理直气壮:“我这是效仿英国画家彼得·布朗的水感,整个画面潮湿的。”   “彼得·布朗的色彩不适用于央美校考,况且你这……”   “我觉得央美的阅卷应该包罗万象。”余拾景反而打断他,义正词严,“阅卷应该带有艺术性,而不是拘泥于……”   “你这型都起歪了还艺术性?!”林从沚提高声音,画室这些孩子大多都是降噪耳机,无一人回头。   “这是潮湿水雾下形态因空气湿度增高而在视觉上产生的扭曲效果!”   林从沚差点没气咳嗽。   最后还是辛决出来打了圆场,先劈手一巴掌掴在余拾景后背,打的他“嗷”了一声,然后搀着林从沚到画室外边的走廊。辛决长长叹一口气:“你别跟他一小孩计较哈,林老师。”   “我不是计较……”林从沚说,“他对美术的基本观念已经偏了。”   没成想这小子居然跟出来了,复读第四年二十出头,年轻气盛,拧着眉毛:“林老师,您这话说的,那您的意思是格里姆肖去央美都考不上呗?”   有那么一瞬间林从沚挺绝望的,因为他看着这小子忽然遥想当年,自己当初和萧经闻吵架,是不是也这个样?   明嘲暗讽急头白脸,而且手里还攥着一盒烟。这小子是出来抽烟的。   “……”他这会儿只觉得头疼,“小余我告诉你,校考是一种筛选,校考不需要大画家,需要的是遵循绘画基本法,且有自己对画作艺术性思考的学生,有句话讲万变不离其宗,绘画的‘宗’是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大约是巧了。   萧经闻的电话打了进来。   坦白讲他这个时候真的不太想面对萧经闻,尽管是电话里,但还是接了:“喂?”   他号码没换过,尤其上一次外卖员报出了3331的尾号,就让萧经闻更加确定了。   “林老师,夏季拍品的作品简介就差你了。”萧经闻说,“今天有空吗?”   “喔……”林从沚把这事儿忘了,“有,你那边几点下班?我就在附近。”   “实在是有点急,可能等不到下班了,你在哪里,我带电脑过去找你,你现写吧。”   林从沚想了下,楼下有家咖啡厅,于是他举着手机回头跟辛决指了指楼下,表示自己先下楼一会儿,辛决比了个“OK”的手势。   然而余拾景不干了,画被狠批了一通,朝他喊道:“林老师您把话说完呀!!”   萧经闻在电话里问:“你那边……是谁啊?”   林从沚正烦着,语气有些急:“没谁。”   “哦。”萧经闻说。 第08章   林从沚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余拾景在他看来是实实在在的美院苗子,他不过请了三天病假加上一个周末没过来,这小子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开始走大师风格。   他愤愤下楼,按电梯的手劲儿都狠了许多。   咖啡厅就在楼下便利店旁边,这一带写字楼居多,租不起中环CBD的都挤在这了,所以咖啡厅也很多。他走进一家最近的,推门进去。   说来也是诡异,分手这五年,两个人号码没换,微信没删,甚至连朋友圈都没屏蔽对方。林从沚和他的聊天记录停在五年前的凌晨,那天他第一次登船,萧经闻发给他一句‘注意安全,万事小心’他回复一个‘好’字,接下来就是五年的沉默。   他料想到萧经闻不会放心他,彼时22岁的毕业生一个人拎着行李画袋画箱走去大海,任谁都很难放心,所以之后他偶尔在船上发现萧经闻的人也不意外。   他在微信上给萧经闻发了咖啡厅的定位,去吧台点单。点单的时候其实有点犹豫要点几杯,主要他不知道萧经闻那边来几个人……不对,林从沚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想什么呢!关自己什么事!   “你好一杯超大杯冷萃美式。”林从沚说。   说完看见收银台旁边的甜品柜,收银员立刻介绍道:“我们店的本季新品喔,叫‘落日溶海’,要来一个尝尝吗?和咖啡可以搭配套餐!”   等林从沚反应过来的时候,甜品叉已经戳进了这块柠檬黄三角切块蛋糕的尖尖上。   “呃。”一小口咽下去,好难吃。   真是……林从沚顺了一大口咖啡,才把嘴里那股齁甜又极酸的味道冲散些。   接着,咖啡厅门上的风铃响了两声。今天屿城难得出了太阳,甚至还有点晒,萧经闻没穿西装外套,一件白色帝国领衬衫和印花黑领带,手里拎着电脑包。   他第一时间环视咖啡厅里面找林从沚,说实话第一眼没敢认。   因为林从沚今天穿了件粉色的,印有美乐蒂的T恤。他皮肤白,又天然卷,加上他面前一块明黄色的小蛋糕,乍然看过去萧经闻以为看见大学时候的他,愣了片刻。   萧经闻走过去,把电脑包放在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问:“这儿没人吧?”   “没啊。”林从沚不理解,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坐着吗。   萧经闻去吧台点单,这边咖啡师做饮料很快,转眼的时间萧经闻就坐了回来。林从沚目光一僵,看看他端回来的饮料,再看看他的脸。   “你……”林从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萧经闻点了杯粉色的。和自己衣服一样的粉,大概是什么莓果口味的饮料,冰沙状,还顶着一团奶油。   特别的粉嫩,特别的不适合萧经闻。   萧经闻对此很平淡:“我今天咖啡喝得有点多,店员推荐了新品。”   “哦。”林从沚根本不信。他感觉自己被冒犯了,但又没有任何理由谴责萧经闻,因为他那个卧室的窗帘遮光效果极好,一早上昏昏沉沉没能辨认出这件他‘仅收藏’的T恤。   萧经闻端起来喝了一口,表情微妙的变化了下,让林从沚爽到了——毋庸置疑,这家店的新品都是能齁死人的。   店里在放一首法语歌《minuit》,歌词里欢乐地唱着“猜对了,今晚我的微笑只属于你”。隔壁桌的客人似乎是一对情侣,桌上有一盘和林从沚一样的甜品,只不过人家吃得很开心,两个人分享一块蛋糕。   萧经闻被这杯粉色饮料的口感惊了那么一下,他不太吃甜的东西,林从沚也不爱吃,陡然被糖分攻击了下……他又喝了一口。林从沚的眼神略带敬佩。   “因为目录要先做好,和邀请函一起寄出去给买家们所以比较急。”萧经闻把笔记本电脑掀开,转过去推到他面前,“这个空的部分是你要填的,你填完我就上传了。”   “喔好。”林从沚把电脑正了正。屏幕上是一个表格,他这栏空着,和他此时的大脑一样空。   坐他对面的萧经闻继续从电脑包里拿出iPad开始办公,签一些文件。   咖啡厅里的客人们都很安静,气氛平和,温度适宜,空气里飘着吧台传过来的咖啡香。   林从沚写不出来。   尤其是这幅画此前已经写过一遍简介后,他想不出再如何介绍这幅作品了。   电脑屏幕后边的脑袋越来越低,萧经闻无声叹了口气,又喝一口他这个甜得离谱的饮料。一只右手伸过去敲了敲林从沚那边的桌面,林从沚抬头,问:“怎么了?”   他抬头的时候歪了一下,天然卷的发梢随着他动作晃荡。萧经闻笑起来,随后咽了下,收敛些笑意,说:“键盘是不是没什么灵感,要不用手写的?”   他示意了下他手里的平板电脑和笔。   林从沚点头:“好。”   然后就是手写也写不出来,坐在那儿运功似的。   萧经闻也帮不了他,只能用电脑继续办公,耐心等着。然后对面这位开始抓耳挠腮,喝两口咖啡,再用纸巾把咖啡杯上冰出的水珠擦一擦,再擦擦手。   总之就是除了正事,什么都能做一做。   “林老师。”萧经闻实在无奈。   “我……”林从沚羞愧,“我在写了在写了。”   接着又是三分钟的运功,萧经闻没办法,把手头的东西先放一放了,说:“上一张简介卡里写了什么,删减一下。”   林从沚抬眸看他。他哑然,又问:“不会删减完了就没了吧?”   林从沚点头。   要是删减掉关于萧经闻的内容,那么上一张简介卡就只剩下一句话:此时月亮距离我三十七万公里,到下次满月还有17天。   相顾无言,无语凝噎。   咖啡厅又进来一位客人,客人瘦高的,一进来就扫视着每张桌子,最后定点在林从沚这里。   来者正是余拾景。这小子其实有点轴,轴就轴在他在高中逗留了太久,万事都要个道理。他一屁股坐在林从沚和萧经闻侧边的位置,把那个空的电脑包靠在背后,说:“林老师。”   “啊?”林从沚诧异,“你怎么找过来了。”   萧经闻不动声色地看看余拾景,随后拿起他的粉色饮料继续喝,大口大口地喝。他听出来了这就是方才电话里喊的那声音。   余拾景表情委屈,稍稍拧着眉毛:“我还是不明白,你就说我这张到底哪里不好了。”   说着,余拾景把手机朝桌上一放。这一放下他才发现旁边还有个萧经闻,遂打了个招呼:“大哥你好。”   萧经闻愣了下,然后点点头:“你好。”   “不应该叫叔叔吗?”林从沚看着小余,“你个高三学生叫人家大哥,合理吗?”   “我高……高七。”余拾景在心里数了一下复读几年。   “那也是高中生,没大没小的。”林从沚说。   萧经闻对此没什么介意的,叫大哥叫叔叔都行,他倒希望叫了自己大哥能扭头叫林从沚一声大嫂。   余拾景找过来是要个明白的说法,他又把手机往林从沚手边推,说:“我这幅到底哪里不好,您给我说说,说了我就死心了。”   林从沚叹气,他指指自己这里的iPad:“我有事儿呢。”   余拾景挺倔的:“我等您。”   这下好了,两个人盯着更写不出来了。林从沚叹气,指着他手机屏幕:“你告诉我,你画的这几个玻璃瓶这型是不是有问题。”   “我这是——”   “少来那种什么水痕下的扭曲,别人扭曲的是线条,你扭曲的是结构关系。”林从沚穿最粉嫩的美乐蒂说着最伤人的话,“你画了将近十年了,我相信你闭着眼也能画出来这几个玻璃酒瓶,扭曲的不是你的画是你的心态和观念,你想央美想魔怔了余拾景,这不叫剑走偏锋这叫自寻死路。”   余拾景固然不服:“这是艺术的不同表达方式。”   林从沚闭了闭眼:“我告诉你美院想要什么学生,他们想要学生有扎实的基本功,优秀的画面掌控力,和适度的自我表达。”   余拾景抿唇沉默,很明显的不服。   林从沚只能接着说:“你不要觉得这是所谓的‘戴着镣铐跳舞’,大家素不相识,阅卷老师凭什么信任你是大师之姿,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你永远要先展示出令人信服的那一面,不是你的‘自我’而是你的‘能力’。”   说完,林从沚僵住了。   对面的萧经闻悠哉继续端起饮料,品了起来,喝的不像是咖啡店夏季新品冰冰莓莓,像什么特级大红袍。   那厢林从沚说完后觉得不太对劲,他在瞬间陷入了某种矛盾,自己刚刚在否定一个学生画作的艺术性。并且 他在传输对方艺术的框架和所受的限制——这个现实世界。   倏然之间林从沚看着余拾景好像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他脑袋里有句话像是随海浪起伏若隐若现,你不在餐桌上就会在菜单上。   五年前萧经闻试图灌输给他的信息,这世界的运行方式就是这样,你必须去顺应规则。这时候余拾景仍在旁边滔滔不绝,但林从沚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那些关于艺术性和创作力的话,如今他居然在反驳了。   但他没得选,他面对的是一个复读四年的美术生。   “对了。”萧经闻忽然打了个岔,他向余拾景伸手,“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萧经闻,在Gleam工作。”   “啊是吗!”余拾景赶紧跟他握手,旋即反应过来,“大哥您在拍卖公司工作,那您能看看我这幅画吗?”   “林老师是对的。”萧经闻说,“不仅是美院,我们拍卖公司收作品的评估第一项就是价值。我们是俗人,价值就只认钱,尤其是初次合作的艺术家,就更要以保守为先。在你扬名天下之前,要先明白,你本身就活在这样的框架里,你如果想突破这个框架,最起码,你要先生长到这个框架的顶端。”   林从沚猛吸了好几口冷萃,继续写简介。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应该说是余拾景一个人的沉默。林从沚低着头在iPad上写着简介,余拾景呆呆的坐在那儿看着桌子。萧经闻也没闲着,他这边的几个邮件回复完毕后,看见林从沚只吃了一口的黄色果酱蛋糕。   他问:“这怎么不吃了?”   林从沚头也不抬:“不好吃。”   萧经闻点头:“挺浪费的,给我吧。”   “喔。”林从沚这会儿奋笔疾书,说话没过脑子,“你吃吧。”   余拾景呢,发了会儿呆之后好像悟了又好像没悟,神情恍惚地站起来,说:“老师我先上楼了。”   林从沚应了声,接着,他简介也写完了,全选将手写转为文字,把iPad递回萧经闻那。   写完了就是骄傲,整个人神清气爽感觉自己超了不起,腰都坐直了,顺手叉了一口蛋糕吃。   蛋糕刚含进嘴里,觉得不对。对面萧经闻也抬眸,两厢对视,林从沚喉结一动,咽了下去。   现在是怎样,像隔壁桌情侣一样分享一块蛋糕了是吗。 第09章   “咳…”林从沚被齁着了,“咳咳咳咳……”   就在对视的片刻里萧经闻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他想到林从沚可能会尴尬或者强装镇定,偏偏没想到他会被齁住然后呛到。   他匆忙起身走过来拍他后背:“你等一下啊我去吧台要杯清水。”   咕咚咚灌下几口冰水后,林从沚才缓过来,用纸巾擦了把嘴。然后看看已经被萧经闻吃掉三分之一的蛋糕,再看看萧经闻喝完的粉色饮料,感叹道:“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口味变得这么诡异。”   “……”萧经闻想解释,又好像没得解释。因为自己确实吃了也喝完了。   但其实他没变,他还是不吃甜的,还是独居,还是每天在群狼环伺的生意场上奔忙。五年前助他一战成名的那张假唐琴也还挂在他家里,比起迈巴赫普尔曼卫士,他还是更常开连过他手机蓝牙的大众途锐。   他没变过。   林从沚缓过来了,缓过来后连服务生都松了口气,做餐饮的最怕这种动静。   萧经闻坐回去,看他写的简介:   此时月亮距离我三十七万公里,凌晨03:30的大海是世界的夜间模式,看不见除残月以外的任何东西,此时它是海上唯一的光,距离下次满月还有17天。   简介上传至拍品目录,这边刚上传完毕,那边助理的消息就弹了出来表示收到。   萧经闻收起电脑,事情办完了,他该走了。林从沚也拿着没喝完的咖啡站起来,两下里没什么话好说,一起离开咖啡厅。   屿城难得出这么大太阳,对面街小超市的老板把两个狗窝挪到门口晒,两只金毛守在自己窝旁边,也在晒太阳。   林从沚看着马路对面,想起张渺叮嘱自己今天要晒被子,因为按照往年屿城的天气规律,这两个大晴天过去,就全是雨了。然而他忘了,遂幽幽叹气。   萧经闻以为他叹气是因为余拾景,便出言安慰:“小余可能是一时没想开,毕竟复读四年了,钻牛角尖而已。”   林从沚点头表示明白。   “那,别…别愁眉苦脸了。”萧经闻有点磕巴。   “没办法啊。”林从沚说,“这么好的太阳,怎么能忘了晒被子呢,狗窝都出来晒了。”   哦他在苦这个。   萧经闻一时如鲠在喉。   大概也是因为今天天气好,人行道上人们的脚步都放缓了些,吸收一下难得的阳光。萧经闻听完先是一笑:“明天也是晴天,明天再晒吧。”   “也好。”林从沚说。   萧经闻在手机上叫了车:“五分钟,陪我等个车?”   “行。”他点头。没什么好避讳的,说不方便反而奇怪。林从沚又问:“没开车?”   “没,这边不好停。”萧经闻答。   林从沚想来也是,最近他买车的念头越来越微弱,城市交通便利而且停车位难找,他又不可能雇个司机。想到这儿他又看向萧经闻,堂堂萧总难道没个司机?   “对了。”萧经闻打断他思绪,从电脑包里拿出一张银灰色的邀请函,“拍卖会邀请函忘记给你了,你需要带一位吗?”   “必须去吗?”林从沚问。   “不是必须。”萧经闻说,“你既然开了画廊,说句难听的,前五年在海上已经有了足够的神秘感,现下在拍卖会上露露脸总是好的。”   说完,萧经闻捏着邀请函的手紧了紧,喉结也跟着滞涩。这话放五年前说,是必然会吵起来。   然而林从沚挠挠头,笑了下:“我想想吧。”   他又补充一句:“你不用这么敏感,这话算不上难听。”   萧经闻咽了下,“嗯”了声。   林从沚接过了邀请函:“而且你这话也没错,前面五年纵然不是我想装神秘,也还是被别人拍下来当营销素材了,什么‘不下船的海上油画师’,天地良心,我在塞维利亚呆了快一个月啊。”   “没办法,现在网上就这样。”萧经闻见他打开了邀请函,说,“邀请函是仅一人,你如果要再带一位的话,我这里还有一张空的,到时候你自己填。”   林从沚没抬头:“你给张渺了吗?”   “张小姐的,给过了。”   “那没带的了。”   萧经闻眉眼间很明显的舒开了些:“好的,画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我。”   “哎,也没什么,你知道的,我们这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吃……”林从沚编不下去了,“吃三个礼拜。”   萧经闻噗地笑出来:“你倒坦诚。”   林从沚没所谓,咖啡杯里的冰块在太阳底下化了些,当啷啷地,稀释了咖啡:“没什么好遮掩的,我又不怕丢人。”   “哪儿丢人了,不是也竞拍上了吗。”萧经闻看向路那头,说,“好像是那辆了。”   “等一下。”林从沚说,“我刚刚跟小余讲的那些话,是不是跟我以前……相悖。”   “没有。”萧经闻答地很果断,“情况不同境遇不同,你是为他好。”   “你以前也是为我好。”   “我不是。”萧经闻说,“我也以为我是为你好,但我的行为是在试图改变你,你的行为是在帮他考美院。”   “那你觉得我现在变了吗?”他还是很在意自己说的话。   “当然没有。”萧经闻不假思索,“和以前一样。”   网约车停在路边,萧经闻走过去,说:“我先走了,谢谢你陪我等车。”   林从沚笑笑,他挥挥手:“拍卖会见。”   萧经闻愣了下,点头:“拍卖会见。”   林从沚又展开邀请函,里面的内容是手写的,萧经闻的字。此人一手好字,企二代嘛,小时候就得学这些,不能日后子承父业,签在文件上的名字如狗爬。   诚邀林从沚先生……落款萧经闻。   他弯唇笑了笑,合上它,扭头上楼回去画室了。   之后果真是一天大太阳,紧接着连续一礼拜的雨。小雨中雨雷暴雨特大暴雨,林从沚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因为在船上刮风下雨都无所谓,在画廊里也是,他都有一个固定的遮风挡雨的地方。   雨天湿度高,颜料稀,在颜料盒里要搅。林从沚还记得以前画画不精的时候会买便宜的颜料,屿城地处南方,一到黄梅天,那些便宜的颜料上就会浮出一小汪水,要先用纸巾把浮水蘸掉。   今天也是,接连的雨下到第三天,仓库里抽湿机嗡嗡地运行着。   画廊离海不远,潮气很重,林从沚早晨起床的时候感觉被窝里湿答答的,像昨晚淌了半斤汗裹着被子睡了一夜。很不舒服,黏糊糊的,往年一出现这样的感觉,他就知道黄梅天来了。   卫生间的瓷砖洇着细密的水珠,密密麻麻的,淋浴间更像是个玻璃鱼缸。又潮又闷的天气里洗澡总是没什么用的,洗完澡后没多久身上就开始发黏。   小晨是他的学徒,和张渺一块进门的,两个人可怜巴巴地看着刚下楼的林从沚。   林从沚诧然:“你们不是有车有伞吗?”   俩人连发梢都在滴水。   张渺叹气:“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整条路都没车位,我从十字路口那边走过来的。”   小晨说:“我伞被风给掀了。”   “……”林从沚叹气,“要不等天气好点你们再上班吧。”   碰上这样的老板实属不易,以至于小晨觉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存在这种老板,于是她试探着询问:“老师您的意思是我和渺渺姐被开除了吗?”   林从沚:“嗯?”   第二天。林从沚自己在二楼收拾仓库。   雨比昨天更大了,湿度90%,林从沚这里的两台抽湿机有些力不从心。他一个人在仓库里揭开油画检查它们的状态,油画会返潮,且他五年没回屿城,差点忘记这座城市在黄梅天是怎样的杀伤力。   油画储存需要防潮,林从沚见过保存不当的油画因为无人保养受潮长了毛的。   听着雨声工作很舒服,而且阴雨天里灰蒙蒙的环境,没有太阳做参照物,让人察觉不到时间变化。林从沚挨个检查,果然看见一幅状态堪忧的。   这幅画是从澳大利亚西澳港口驶离大约300海里的时候画的,当时海上忽然下起雨了。他们在小雨区域,因为海上没有遮挡,目视距离里能看见远处的暴雨,这幅画画的就是远处的黑云落雨。   林从沚把它拎出来,这幅画靠墙放了,墙上潮气重。果然,往画布上一摸,画布有轻微的变形,就像手在水里泡久了,手指指腹起褶那样。   这样下去固然不行。梅雨天太潮了,一袋爆米花上午打开下午就软了,别说油画,搞不好再过几天裱画的木框都要变形。   他挣扎了大概三分钟,然后打电话给萧经闻。   那边接起来,温声询问:“怎么了?”   “你现在忙吗?”   “还好。”萧经闻回头看了眼会议室里,玻璃墙和玻璃门,他扔下十多个经理出来接电话,“你说。”   林从沚说:“你公司恒温恒湿的仓库还有位置吗?我这边抽湿机不太管用。”   萧经闻答:“仓库情况我不清楚,我今天问一下秘书,如果我这边没位置,我帮你联络艺术馆。”   想来也是,林从沚抿抿唇,他一个执行董事应该也不会对仓库了如指掌。但他就这么蹲在地上,和对面靠在展架上的海上暴雨,还是说:“我这里画的状态比较……紧急,画布已经快鼓起来了。”   “那这样。”萧经闻说,“我开完会就过去你那里,就算仓库没位置,我这里的大楼起码有新风系统,湿度应该会比你那里理想。”   林从沚:“好好……哎?你在开会啊?”   “嗯。”   “……”林从沚舔舔嘴唇,“不好意思。”   “没关系。”萧经闻说,“你这件事比较重要。” 第10章   其实林从沚真的挺不好意思的,但他没办法。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偌大屿城想找个恒温恒湿还能立刻过来帮他搬画的仓库,他能求助的只有萧经闻。   没办法的事情,林从沚不可能让满屋子油画来填补那点毫无意义的脸面。   大约过去两个多小时,傍晚六点左右的时候,一溜乌黑的7座商务车打着双闪停了半条街。隔壁咖啡厅老板以为画廊惹了什么黑/帮,随时准备拨110。   林从沚撑起伞出来,一把便利店随手能买到的透明雨伞。隔壁老板在二楼观望,透明雨伞下是画廊老板毛茸茸的天然卷脑袋。接着,那些7座商务车里,从第一辆下来一西装男人,撑一把黑伞走过去。   一黑一透明两个伞面在雨幕中靠近,陆续有人从商务车里下来,都是统一的黑伞黑西装,等候在先头那把黑伞后方。   雨砸着伞面,像浇灌花的枝叶。   林从沚说:“不好意思啊,耽误你工作了。”   萧经闻直接跳过了这个在他看来没有意义的对话,直接问:“最大尺寸的画有多大?我开完会才知道公司的运输车今天都出城去接大型雕像了。”   “两米三乘一米三的。”林从沚说。   “那够了。”萧经闻说,“来之前拆了两辆车的后排座椅,能塞,进去吧。”   隔壁二楼老板看着没起什么冲突,透明雨伞收起后,黑伞立刻凑上去挡了挡。接着其他人鱼贯而入到画廊里。   林从沚已经把二楼仓库里的画搬下来了一些,他体力其实还可以,不仅是大尺寸油画消耗体能,有时候林从沚会自己敲石头做颜料。   他搬了大半,靠在一楼墙边。林从沚指了下那一堆,说:“我搬了一半多,还有几幅大尺寸的,我没办法在不磕碰的情况下弄下来。”   萧经闻点头“嗯”了声,带其他人一起上楼。林从沚原想着帮忙一起抬,但人家看起来训练有素,没他插手的地方。最后黑衣人们娴熟地,两人撑一块防水布,把所有画转移到车上。   隔壁二楼老板心下了然:这是拿画抵债了。   不仅是仓库的画,展厅里的也都搬走了。最后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头一身的雨,包括萧经闻。林从沚想去卫生间给他拿个毛巾擦一擦,但光擦他一个人好像又有点……   萧经闻用手随便拨弄几下头发,甩掉些雨水,扫视了一下画廊空空荡荡的墙面,又低头看看被大家踩得满地泥水。林从沚赶紧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拖干净,辛苦你们了。”   “那你呢?”萧经闻边问边抬腕看表,表盘上沾了水,他抹掉,说,“快七点了,要不一起吃点东西?”   “啊?”林从沚眨眨眼。他问得太自然又太寻常,坦坦荡荡,搞得自己这下意识的迟疑反而不对劲。   萧经闻笑着去拿椅背上担着的西装外套和领带。这外套湿了个大半,方才搬画出去的时候淋湿的。这会儿萧经闻上半身就一件白衬衫,幸而他衬衫用料不错,没透着肉。   因为淋了雨,衬衫贴在胸腹部皮肤上,所以胸肌腹肌的形状线条在展厅灯光下一览无遗。   他还是挺会拿捏林从沚的,他们学美术的,喜欢这样的人体。   林从沚更甚,否则也不会靠做/爱解决那么多次矛盾。   林从沚很没出息地看着他的腹肌,同时心底里哀叹自己毫无长进,若是五年前的自己站在这里恐怕只会物伤其类。   萧经闻故意一直盯他眼睛,问:“你看什么呢?我衣服脏了吗?”   眼神不纯所以心虚理亏,解释起来难免穿凿附会。   “那倒没有。”林从沚挪开目光,喃喃道,“但总有什么脏了。”   “……”萧经闻倒是早习惯了他这样冷不丁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于是掰回话题,“吃饭吗?”   饭还是要吃的,这里是城郊,本来可选的外卖就不多,暴雨天气很多商家会早早把外卖软件打烊。画廊倒是有个小厨房,说厨房不如说是茶水间,有电磁炉能煮个泡面。   不过……   展厅灯下,林从沚看看满地狼藉,泥啊水的,还掺杂着几片黄黄绿绿的树叶……   “吃吧。”林从沚说,“我这边一时半会也收拾不出来。”   萧经闻湿漉漉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好。”   接着那些商务车会把画全部送回Gleam的仓库里,此前出来的时候萧经闻问过了,仓库有地方,不过只能搁在地上靠着,这林从沚已经很满足了。   “那我去换件衣服。”林从沚指指二楼。   “不用。”萧经闻说,“这套挺好的。”   林从沚低头看了眼自己沾着颜料和光油的纯色T恤,再抬头,平和地看着他:“你认真的吗?”   “嗯。”萧经闻说,“过来的路上看见一家火锅店。你这衣服……是本来就这印花吗?”   原来他以为颜料和油是这件T恤原生的一部分,林从沚抿抿唇,说:“没事就这样吧,走吧。”   “你有衣服给我换吗?”萧经闻指指自己,“我这样估计明天上不了班了。”   “啊。”林从沚恍然,这样得感冒,而且他头发还湿着,“有,你顺便冲个澡吧。”   “好,谢谢你。”萧经闻微笑。   结果就是萧经闻留了一套西装在这里晾着,起先林从沚很担心他说‘等这套西装晾干了我就来取走’因为黄梅天的屿城别说西装晾干,西装别给他挂得潮到变形他都要去龙王庙里磕个头。   还好萧经闻说的是第二天会叫干洗店过来拿。   再次坐进这辆大众,林从沚率先拿出手机,点开设置,点开蓝牙。然而指尖悬停在那个‘忽略此设备’上迟迟按不下去。   旁边萧经闻扣上安全带,穿着林从沚的oversize短袖和宽松的大码休闲裤刚刚好。   见他拿着手机犹豫不决,萧经闻倒是笑了笑,说:“想断就断呗,回头连迈巴赫上。”   林从沚回过神,也跟着笑了下:“算了。”   “怎么?”   “再听一路吧。”   还是那句话,他们两从来没有什么恩怨纠葛,没有第三者介入,也没有任何不可抗力。如今像朋友一样在雨天里吃个火锅,然后各自回去。林从沚最后说了句路上小心,还是点下了蓝牙里的‘忽略此设备’。   萧经闻苦笑了下说:“来真的啊?”   林从沚点头,也跟着笑:“你也是来真的啊?”   车静静地停在雨里,雨刮器在左右摇摆,胶条和车挡玻璃发出‘呜呜’的声音。   萧经闻苦笑是他怎么真的断连这个蓝牙,林从沚笑是无奈他怎么不明白——这场恋爱再来一次,临到最后多半还是重蹈覆辙。   最后是林从沚跟他说路上小心下了车,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也知道萧经闻想要什么。   一个追求最自我的艺术画作,另一个则志在敛尽天下财。   曾经Gleam准备‘造神’,被林从沚拒绝。萧经闻当时崩溃地问他到底图什么,钱和名总得图一个吧?林从沚更是不懂,他在萧经闻屿城富人区的独栋别墅里反问他:我就不能什么都不图吗?   萧经闻指了指那栋别墅顶上十万欧元,每三个月从欧洲过来专人清理的水晶吊灯,又说:这个社会,你真要做一个纯粹艺术家,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   确实,这一点林从沚没得辩驳。   他确信自己不是那万中无一的莫奈,也很肯定目前他的一幅油画起拍价不会超过十万。所以萧经闻讲的没问题,并且相当精准地打在他最痛的点。   林从沚必然会反击,他跟萧经闻说,对,我就是不缺钱才不图钱,谁像你啊跟穷了三辈子似的,唐代的琴说砍就砍,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在你看来是有真正的,除钱以外的价值的东西吗?   现下想想……真窒息啊。   林从沚关好画廊的大门,在app上预约保洁明天过来。画廊一楼泥污满地,他直接上去二楼,二楼走廊尽头的露台不是开放式的,它有一道窗户,因为风雨太大,窗户关着。   露台上挂着萧经闻的西装,风将雨水吹在玻璃上,外面路灯是鹅黄色,整个画面里仅有的,虚在背景里的暖色。他掏出手机对着露台拍了张照,一般这个动作,是准备画下来了。   和萧经闻复合这件事情,林从沚一直不敢去深想,他慢慢走回卧室,换上拖鞋,去卫生间洗澡。深想来会搞得自己很痛苦,这五年自己有成长吗,对方有变化吗,重新在一起,还会重演那样互相残杀吗。当初自己对他说的,‘我希望你坚持你认为正确的事情,走你认为正确的道路’说这话的时候痛心吗。   正是因为爱他才这么说,林从沚爱的就是那个敛财时候不择手段的残暴之人。萧经闻亦是如此,萧经闻爱的就是那个纯粹的美院生。   他们都希望对方去在选择‘爱情’和坚定‘自我’之中选择后者——否则那就不是自己爱的人。   林从沚离开萧经闻的车后,回来画廊,不知道怎么了,所有动作都慢吞吞。他推开卫生间门,看见被移动过的洗发水和吹风机,站了半晌才开始洗澡。   他洗得也很慢,好像在舍不得离开。 第11章   早上张渺和小晨到画廊后差点报警,怎么才三天没来就被偷空了。然后隔壁咖啡厅的老板说,好像是黑/道上的过来收债收走了。   张渺震惊。   林从沚也震惊。他端着水杯出来晒画布的底色,就听见这么一段荒谬的对话,跟真的似的。   今天出太阳了,画布用灰蓝色铺了个底色,林从沚将画板搁在墙根靠着。   他抬手遮了遮阳光,眯眼看天。下了一周的雨,天空像是被泡发蜕皮,露出崭新的蓝。旁边张渺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真好。”   小晨在她旁边:“是呀,哎对了,咱们的画被Gleam收去了,需要给他们交仓库租金吗?”   听小晨这话,林从沚看着天的眼神骤变。   见老板神色不对,小晨抬头看风景。租金这个事情林从沚是真没想到,他那些画大大小小的有五六十幅,也不知道Gleam的仓库是什么规格,占了人家多少地方。   张渺默默地看他一眼,转移话题,问:“喝咖啡吗?我去买。”   林从沚点头。   张渺拉上小晨钻进隔壁咖啡馆。   说实话要是真给萧经闻交租金,那未免太过刻意。和前男友算账,搞得像某种情趣。林从沚幽幽叹气,蹲下来看画布,他底色上得不厚,今天太阳大,应该没一会儿就能干。   “林老师!”   有人喊他,这声耳熟,林从沚抬头:“辛老师?您怎么跑我这来了?”   辛决气喘吁吁:“你这儿也太难停车了!哎不好意思啊没打招呼就过来了。”   林从沚站起来:“没事没事,来就来嘛,是怎么了?画室有事吗?”   辛决摆摆手,刚好张渺跟小晨买好咖啡从隔壁出来,林从沚把她们给自己买的那杯让给辛决了:“你顺顺吧,怎么回事啊慢慢说。”   辛决没跟他客气,咕咚咚喝了几大口,嘴巴一抹,说:“画室里有几个家长,听说你的画要参加Gleam的拍卖,非要我带他们过来你画廊看一看,买几幅画挂在家里,好激励孩子。”   林从沚听着觉得好玩儿,笑起来:“直接去买蒙娜丽莎呗。”   “那不是在卢浮宫吗。”辛决震惊。   “打印版。”林从沚解释。   “靠。”辛决笑道,“孩子朝你这方向努努力还有点希望,什么家庭培养达·芬奇啊。”   “但不巧了,我这现在一幅画都没了。”林从沚将晒着的画板拎起来,“现在只有它。”   辛决震惊:“我靠?卖光啦?”   “……”林从沚看着他,“我倒希望。”   辛决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这条街没车位,他车停在对面公园的公共停车场,然后从十字路口那儿绕过来。辛决说和他一块过来的还有三位家长,他们下车自己先过来跟林从沚打招呼,那几个家长就在公园那边拍拍照,然后再走过来。   从市区到城郊这边还是蛮远的,人家都来了,又都是画室学生的家长。张渺去泡茶,小晨用电脑投屏,给三位看林从沚画作的电子版。   小晨一幅幅展示着翻过去,林从沚则悄悄观察了一下这三位。从穿着打扮看起来都比较小资,且他们都是认识的。   “哎呀这幅好看,这是从船上画的港口吧?”坐林从沚最近的这位惊喜问道,“这蓝色调得真漂亮,近海的折光感真好……哎对了我是余拾景的妈妈,林老师您好。”   “喔您好。”林从沚跟她轻轻握了下手,“这张画的是邮轮靠岸西班牙的港口,照片写生。”   “真漂亮……”余拾景的妈妈很明显是心动了,于是直接问,“林老师,这幅多少钱呀?”   “这……”林从沚有些为难,“抱歉啊,这幅在我母亲那里,仅展出,不售卖。”   小晨那边手指停在键盘上,不晓得还要不要接着往下翻。张渺将茶水端过来,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向后又翻一张。林从沚立刻转移话题:“噢,这幅是《高僧》,我在船上遇见的修行僧人。”   “这幅卖吗?”余拾景母亲紧接着问。   “这幅……可以卖。”林从沚说。说完他察觉不太对劲,这位母亲看上去有一种‘今天来你这儿就是要花点钱’的意思。   “那么我要了。”对方微笑。   林从沚有些迷茫,他看看辛决,又看看张渺。辛决笑眯眯的,脸上写着‘你就等着赚钱吧’,张渺则见怪不怪,她以前在美术馆工作过,这种眼睛不眨买画的人她见过很多。   搞得林从沚有点不自信了——自己画的有这么好?单看电子版就敲定要买?还是说这世上有钱人都这样?   林从沚稍向前坐了坐,说:“这幅画曾经参与过Gleam的拍品竞选,他们那边评估的起拍价是14万。”   “那就翻一倍吧。”她面上笑容不改,“我知道的,拍卖会一万起加,我加一轮嘛。”   这话说得相当爽快,爽快到林从沚觉得有点不真实。还是张渺看不下去了,坐直了些,说:“一般来讲起拍价翻一番没什么问题,女士,但现在画不在我们这里,上礼拜一直下雨,我们的抽湿机不太顶用,您也看见咱们画廊空了,现在画在Gleam仓库里。”   “还没请教您贵姓?”张渺问。   沙发上,林从沚偷偷瑟缩了下,自己连别人姓什么都忘了问。   “杨青芝,您呢?”杨青芝伸手跟张渺握了握。   接下来两个人隔着一个林从沚你一句我一句客套又专业,他坐中间像被家长带出来强行社交的小孩。   张渺说因为画不在手上所以不能立刻出购买合同,接着两个人交换了微信,约下次见面,回头去Gleam把画接回来。可是杨青芝似乎很着急,说左右今天没事,不如现在就过去吧。   林从沚朝张渺偷偷比划了一下,想表达他今天还有画要画,张渺瞪了他一眼,说:“可以呀,我们联系一下Gleam那边,稍等。”   然后张渺用眼神示意林从沚。林从沚无奈,只能给萧经闻发微信。   试问这天底下谁三天两头见前男友。但张渺盯着他呢,张渺此人的宗旨是宁拆一桩婚,不少赚一分。眼下这一单,张渺必不可能放过。   不到五分钟,萧总回复了,说跟前台打了招呼,直接过来没问题。   林从沚抬头:“现在可以过去。”   辛决带着另外两位家长离开后,张渺开车带林从沚和杨青芝往Gleam开。路上,林从沚拿手机像拿了颗滚烫的水煮蛋,两只手来回倒腾。   自从上次在萧经闻车上断掉了车载蓝牙,他和萧经闻没再说过一句话。虽然原本也没有理由说话,但那份沉默无端地很有存在感。   他不知道萧经闻是怎么想的,自己断开断得果断决绝,又不得不因为公事联系他。再想想小晨无心的一句‘要不要给他们交租金’,实在是五味杂陈。   张渺开车很稳,车在Gleam停车场停好,一行人上楼,前台早早接到总裁本人的通知,直接等候在电梯口,比手邀请他们换到过道对面的电梯,直接上楼到仓库那层。   电梯门再开,等在门口的是萧经闻。   “萧总您好。”张渺客气地打招呼,“真是太麻烦您了,不好意思啊。”   萧经闻摇摇头,说:“没什么的,今天是巧了,比较闲。”   接着他看向林从沚,打招呼:“下午好,林老师。”   他看着林从沚的眼睛太露骨,林从沚的不安又太明显,一旁杨青芝咂出了些味道。她打趣道:“竟然是萧总亲自迎接,早说呀,早说我带两瓶好酒过来了。”   萧经闻这才将目光落在杨青芝脸上,礼貌地颔首:“致世酒厂的杨总吧?久仰。”   杨青芝跟他握手,说:“以前都是在新闻上看萧总,本人比镜头里更帅。”   “您过誉了。”萧经闻一贯的态度就是如此,他很绅士,但也仅仅绅士。   萧经闻带着他们去仓库,拍卖公司的仓库不亚于宝藏库,通过虹膜和指纹认证的走廊通道,单是走到仓库门口就需要通过三道铁闸门,最后一道门是老式锁链机械锁,每一道门都有两名保安。   仓库按类别划分储存房间,存放画作的房间门打开后,林从沚一眼就看见堆放在角落里的一大堆自己的画,防水布已经拆开了,剩下一层牛皮纸。   接着林从沚抬眼,自己那堆画的上方,挂着一幅价值两千八百万港币的粉玫瑰……一时间感觉自己这些画宛如一块鸡蛋灌饼进入国宴餐厅。   “《高僧》是吗?”萧经闻偏头问他。   “对。”林从沚点头。   “劳驾二位在这边稍等,我和林老师去找一下画。”萧经闻对张渺和杨青芝说,“《高僧》是大尺寸油画,在展架另一边。”   接着Gleam的两个工作人员陪张渺和杨青芝在仓库里逛一逛,只是杨青芝时不时瞄向萧经闻和林从沚那边。   萧经闻把他带到展架另一边,林从沚以为《高僧》在展架这边的柜子里,因为这儿有个挺高大的储物柜。   结果萧经闻忽然握住他胳膊,将他拉近自己,同时低声说:“你不能卖画给她。”   萧经闻低声说话时的嗓音加上清晰的咬字,以及这里因一些特殊艺术品需要避光而晦暗的环境,林从沚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为什么?”   萧经闻认真地看他眼睛,说:“本来可以我们提前从仓库里拿出来画等着交给你们,但你在微信上说买家是杨青芝,我就需要多点时间。”   萧经闻:“她今年频繁在卡洛安拍卖行出售不温不火的艺术家的作品,可查到的信息里她本人作为卖家的情况并不多,看起来很正常,但其实这个拍卖行的大部分交易流水的买家卖家都和她有关系。”   林从沚不明白:“卡洛安拍卖行不是在港岛吗,而且体量很小。”   他言下之意,一个港岛的拍卖行,而且其规模不足以和Gleam抗衡,他萧经闻有什么好顾虑的。   萧经闻看了眼那边,和杨青芝的视线有片刻的接触。接着他更加靠近林从沚,微微俯身低头,几乎是面贴面地在他耳边说:“因为卡洛安拍卖行的前身是卢比菲,我怀疑杨青芝和他们在利用拍品洗钱。”   “……”林从沚愣了片刻,随后他明白了,“杨青芝打算通过卡洛安把《高僧》拍出她想要的价格,然后会有另一个人以购买拍品的形式,把黑钱在拍卖行里打个滚,钱再到杨青芝手里就成了合法收入。”   “对,拍卖会只是个幌子,现场抬价的人都会是她的人。”萧经闻点头,他又凑近了半步,两个人几乎胸膛贴着胸膛,呼吸起伏间林从沚的T恤会蹭到他的西装。   萧经闻接着说:“杨青芝在瑞士有个不在她名下的银行账户,今年卡洛安几乎半数以上的交易都是从那里面汇入国内,所以我不建议你把《高僧》卖给她。她买你的画,不是欣赏你,也不是欣赏画,只是你恰好符合她们的要求——名气不足,拍出高价也不会吸引眼球。这幅画被她的人买走,可能连包装都不会打开。”   “我不希望……你的画是这个下场。”萧经闻说。   他呼吸一滞,神经绷住。因为他没想到萧经闻会在乎他一幅画,而不是像五年前那样再利用这幅画做点什么文章。   呼吸间,他咽了一下,咕咚一声在这落针可闻的仓库角落里十分清晰。他下意识去拉萧经闻手腕,有点紧张,问:“可是洗钱这事情,不报警吗?”   “她和她的人做事很谨慎,布局周密,主要是那个境外账户。”萧经闻稍拉开了些距离,重新看向他眼睛,说,“据我了解她正在被跟踪调查,但我觉得如果我获得了她被调查的消息,那么她本人很有可能也知道了。可她仍然决定涉险继续干的话,无非两个情况,一是她觉得她的境况和方法依然安全,二是……缺钱缺得紧,铤而走险。”   林从沚握着他手腕,下一刻,萧经闻向上抽了下手反过来握住他。   那只手干燥温暖,让林从沚定了定神,他又抬眸:“那我怎么拒绝她呢?我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而且张渺答应得很痛快。”   “先告诉她,油画状态不好,颜料有部分脱落,你需要时间修复。”   “这幅画还不到三年……”林从沚说完自己咽了回去,“噢你的意思是让我说个谎。”   萧经闻没忍住,笑了下。   “可是之后呢?”林从沚问,“那,如果她买我的其他画呢?”   萧经闻自然想过这个问题,此前他觉得先拖延一下时间,搞不好杨青芝等不了,就换个艺术家买。但林从沚不只一幅《高僧》,他需要杨青芝对林从沚失去兴趣,列入不考虑范畴。   于是他牵着林从沚的手,后退一步,将他向前拉一步。直到他们走入另一边杨青芝的视野内。   萧经闻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卢比菲的人还记恨我,如果你跟我举止亲密,他们可能会放弃你,不想给你送钱。”   “什……”林从沚明白了。   很容易明白的。   卡洛安的前身是卢比菲,卢比菲的人当初被萧经闻坑了4亿劈了张真琴,这奇耻大辱永生不忘,怎么可能真金白银送到仇家亲友的手上。   “需要……多亲密?”林从沚问。   “凑过来。”萧经闻轻声说,“给我整理下领带。”   林从沚呼吸了一下,照做了:“然后呢?”   “还有领子。”   林从沚抚过他衬衫的伊顿领,指尖在雪白的布料上滑过,绕到他后颈的时候,他鼻尖碰到萧经闻下嘴唇,屏住了一瞬的呼吸。   “往下摸一摸。”萧经闻说,“顺着摸我后背。”   下一刻,萧经闻收紧手臂圈他入怀,林从沚瞳仁微颤,这个姿势自然是要拥抱的。   阔别五年的两颗心脏再次相撞,在被刀割过的岁月里发出闷响。 第12章   他们像太空中相撞的两颗小行星,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无声无息,除了彼此,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杨青芝终于彻底收回目光,顿了一下才问:“哎张小姐,咱们林老师跟萧总,是很熟吗?”   张渺笑笑:“还可以吧。您一开始要来我们画廊,不就是因为我们参加了Gleam的拍卖会嘛。”   张渺试图把话题引回作品上,但杨青芝还是想问到底:“是呀,能被Gleam认可就已经是一重保障了,不过我以为林老师和Gleam是单纯的合作关系,没想到……萧总居然亲自接待。”   她看向张渺,又看向展架另一边,那两个人说去找画,找了这么久。   这眼神一出来,张渺当即了然,这是觉得能进Gleam是全靠和萧经闻有交情。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也不难解释,含糊说是旧友就行,料想杨青芝不会一直追问。   然而张渺同样也知道她老板的脾性,如果被人误会靠关系才进拍卖会,那她老板估计能背过气去。于是张渺只温和地笑笑,说:“可能是因为只有萧总能开仓库的门吧,您想想咱们过来那几重大铁门。”   言之有理,但无法说服杨青芝,毕竟眼见为实。那两个人刚才分明在朦胧的暗灯下对视又拥抱。   直到林从沚空着手过来,告诉她油画状态不好需要修复的时候,杨青芝很随意地笑笑,说那就下次吧。大家心照不宣,杨青芝是不打算买了,卡洛安那边的人恨萧经闻入骨,二十几万块怕是宁愿扔海里也不会愿意送给萧经闻的人。   但面子上还是客客气气的,萧经闻把他们送到楼下,寒暄两句说今天白跑了一趟,杨青芝摆摆手说没什么。   上电梯前她装作闲聊地问:“萧总是不是还没结婚呐?”   萧经闻知道她在试探,于是摇头:“还没。”   “对象有吗?”   “没有。”   杨青芝挎着她精致的小包说:“过段时间呀,我们酒厂的几个经销商办活动,请了不少明星艺人,萧总到时候过来捧捧场?”   杨青芝说这话的时候快速观察了一下林从沚的表情。果然,她见林从沚隐隐红了眼眶,慢慢低下头,手在牛仔裤口袋里摸索着什么。她猜大约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同时想着真是个控制不住情绪的人。   结果林从沚摸出一包纸巾,迅速抽出一张,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张渺拍拍他背:“是不是感冒还没好透啊,这都多少天了。”   萧经闻则迅速四下看了看,果然一楼大门有人搬了好几筐鲜花。他抿抿唇,扭头去按另一个电梯,员工专用的,他进去刷了下自己的工作卡,说:“坐这部电梯吧。”   林从沚逃似的先一步进去,朝萧经闻点点头算是致谢,杨青芝不明所以。   萧经闻说:“杨总您那个活动我可能挪不开时间,最近在筹备拍卖会前的预展,您也看见了,那些是送过来装饰预展的花,不好意思。”   萧经闻这句话公事公办,下一句就满是私情了:“林老师,过敏多喝水,有不舒服给我打电话。”   “……喔。”   电梯门关上后,萧经闻径直走去一楼前台,前台的两个姑娘正在签收这些花。三筐不同品种的鲜花,这些是样品,送过来叫Gleam挑选的。   “萧总。”夏季拍卖会的项目经理之一韩经理正在和前台一起检查鲜花,见到他,走过来打招呼,“您是要看看花吗?”   韩经理是老员工了,五年里萧经闻从不过问展出的这种小细节,但还是问一嘴。   萧经闻点头,他瞧了眼地上的三个筐。   韩经理介绍说:“六类样品,我们会选三类花做装饰,丁经理的意思是以粉色花为主体,因为这一季画作拍品里有一幅粉色玫瑰。”   “今年不用鲜花。”萧经闻说,“样品的款付掉之后告诉供花商接下来不需要了。”   “好的。”韩经理点头应下,老员工的素养是不问原因,不问方案,直接提出建议,“那么装饰物换成热带水果?凤梨芒果这些颜色漂亮而且带有清香,展会结束后分发给员工们。”   萧经闻点头:“可以。”   正式的拍卖会之前会有一个预展酒会,所有拍品会在预展会上展出,时间是正式拍卖会的前一个礼拜。   预展酒会在Gleam持有股份的酒店里,不像拍卖会那么严格,一份邀请函可以携带两位同伴。   张渺带上了小晨和隔壁咖啡店老板,老板叫邵恒,因为是画廊隔壁邻居,张渺又是比较热爱社交的人,Gleam的酒会,不来白不来。   邵恒是个挺开朗又直白的人,一进来就两眼发光,感叹道:“林老板,我靠,我只在电视剧里看过这种场面!”   林从沚偷偷嗅了嗅,没闻见花香,他记得前几天过来还看见了他们订的花。   其实今天预展会林从沚不太想来,那个拥抱干扰了他好几天,情绪保养不到位就落不下笔。更何况他画的还是萧经闻飘在他露台上的西装。   那天他拍下来萧经闻晾在他露台的西装,底色铺上之后又怎么画都觉得不对劲。   灰色的天和黑色的西装,他是个有绝对色感的人——虽然这个说法不像绝对音感更被认可,但那种冷调的灰和冷调的黑让他非常矛盾,因为无论如何记忆中的那天是暖色的。   即便那天他断连了萧经闻车里的蓝牙,即便那天他真的决定不能重蹈覆辙,但那天依然是暖色。   今天依然斜风细雨,进来展厅的走廊地上铺着吸水材料的地毯,让客人们进到展厅里不会留下水痕鞋印。   林从沚穿一件天青色中式开衫,白T恤,水蓝的稍宽松的牛仔裤。美院生嘛,美院生最狼狈的样子只能在画室里。   他老神在在地对掖着手,长袖遮到手掌。他进来展厅后多多少少吸引了些目光过来,不过他不在意,偏头问张渺:“他们水吧台在哪里?”   ——这就是他愿意过来的原因,张渺说今天调酒师Coco在酒会上做喝的。   他曾经在西班牙的邮轮上喝过Coco调的鸡尾酒,惊艳一整个航线,之后下船到塞维利亚见到他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碰见一个超赞的调酒师!’妈妈问‘哦是吗?联系方式要了吗?’那自然是没有。   原以为自此错过,没想到被萧经闻给找到了。   “那边。”张渺指了一下,“看见没,那个香槟杯的贴纸和箭头,自己去吧。”   “好。”林从沚点头。   Coco是个中国意大利混血大叔,红棕色络腮胡,微胖,喜欢跟着音乐节奏一边shake一边扭腰。林从沚觉得他应该不会记得自己,走过去后微笑道:“你好,有什么推荐吗?”   “是你啊!”Coco惊喜地捂住嘴。   “真记得啊?”林从沚惊讶啊。   Coco说:“我调酒二十年,第一次有人喝多了在我吧台上说‘我要告诉我妈妈你调酒太棒了’。”   “我确实告诉了。”林从沚点头。   “哈哈哈哈哈谢谢你。”Coco还是招牌式的掩嘴而笑,“今天有特别好的凤梨,给你做一杯?”   “嗯!”林从沚点头。   萧经闻正在不远处和别人聊公事,强迫自己专心,对方正在说一个不错的投资项目。萧经闻喜欢赚钱,他太喜欢了,但他喜欢的不是钱本身,他自己的物欲也并不高。他单纯喜欢从别人手里掠夺的感觉,一个野心昭昭的狩猎者。   此时这位狩猎者慢慢地有点分心,四个人站在一个雕塑作品前面说着大型3D打印机对手工雕塑的冲击力,以及未来趋势的时候,他时不时飘着视线去看水吧台那边。   一抹漂亮的天青色背影坐在高脚凳上,Coco给他做了杯经典的鸡尾酒。橙汁加香槟是Mimosa,但今天的凤梨很好,调酒师把橙汁换成凤梨汁,加一勺凤梨果肉,又兑入少量朗姆。   “怎么样!”Coco期待地看着他。   林从沚喝下一口,接着长长地、舒服地吐出一口气:“你在中国留多久?”   “就这两天。”   “太遗憾了。”   Coco大笑起来:“你太会夸人了!”   那边萧经闻也笑了下,然后咳嗽了下。原本滔滔不绝的人当即收声,说:“哦哦,萧总您应该还有其他贵客吧,真不好意思我这儿说入神了。”   “没事。”萧经闻说,“你说完,我还是想了解一下现在手工雕塑是什么前景。”   这毕竟是行业上的事情,如果手工雕塑真的越来越萧条,那么此后雕塑作品的拍卖价就会因稀少而更高。   Coco托着下巴:“哎,下礼拜就要回船上了~”   林从沚这杯一饮而尽,叹道:“我记得夜星号邮轮上的那个小提琴手是你男朋友?他也还在船上吗?”   Coco点头:“在的,但他有些厌倦了,他还是更喜欢陆地。”   “你呢?”   “我喜欢海。”Coco耸肩摊手,“好啦,说说你吧,你在西班牙下船之后去哪里了?”   林从沚也支着下巴,两个人像学生时代的好闺蜜,在下课时间里聊天。   他说:“我妈妈住在西班牙,塞维利亚,我去她那里了。她帮我改画,陪我吃了很多饭,听了音乐会,还看了画展。”   “哦~太棒了。”   “嗯。”林从沚点头笑笑,“她在西班牙的艺术馆工作,不过今年她会回来中国探望我,我还没想到带她去哪里。”   Coco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还用想?当然吃中餐!”   “是哦。”林从沚觉得有道理,“再来一杯。”   小酒蒙子,萧经闻腹诽着。找来这个调酒师不容易,这位Coco随心所欲地登船出海,没有特定的航线,也没有固定合作哪一艘船。好在萧经闻的人查到了他男朋友,虽说两个人不是每次都在同一艘船上工作,但总有重合的时候。   萧经闻这边事情聊完之后没有第一时间过去找林从沚,他先找到了张渺。   找过来的时候张渺在甜品台边上,小晨和邵恒正在进行此行最重要的工作——吃饭。Gleam的茶歇十分美味,小晨已经吃了第三块芒果挞。   “张小姐。”萧经闻礼貌地站在旁边,“请问林老师这阵子在忙些什么?我这边有客户有定制油画的需求,他有空吗?”   张渺笑笑,如今画已经挂上了,起拍价16万,自己是甲方了。她端着板正的姿态:“画画嘛,保养情绪呀,我们林老师是画家不是迪迦,他手里已经有一幅在画了,恐怕要等久一点。”   “理解。”萧经闻点头,又问,“他最近做些什么来保养情绪?”   张渺脱口而出:“带着薯条去码头喂海鸥。”   萧经闻:“……” 第13章   所以原来去码头真的能整到薯条,海鸥会不会觉得这是大自然的馈赠。   萧经闻清了清嗓子,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勉强了,下次有机会再合作吧。”   张渺点头微笑:“一定。”   “对了。”萧经闻也是忽然好奇,“方便问问他现在在画什么吗?”   张渺“哦”了声,答道:“在画一幅西……”   “西……”张渺怔住。   萧经闻还在等。   林从沚在画一幅西装,悬挂于雨天露台的黑色西装,肃穆沉重却无依无靠。张渺原以为那只是林从沚想要塑造的某种意境,然而此时此刻……她忽然发现,面前萧经闻身上穿着的这套,可不就是……   虽说西装这种东西大同小异,尤其男士西装搞不出什么花活,但张渺从业多年,布料暗纹剪裁,多看两眼差不多就能确定——那幅画里的西装是萧经闻的!眼下就穿在身上!   “……西方服饰。”张渺说。   “这样啊。”萧经闻点点头,“好,那不打扰了。”   “嗯……”   好险。张渺慢慢呼出一口气来。然后小晨咻地一下往她嘴里塞了块巧克力脆皮奶油小泡芙。   “好吃吧!”小晨眼睛发亮,然后悄悄问,“姐,我们能偷偷装点儿回去吗?”   “……”张渺瞪她,边嚼边说,“不准,被人看见了我们以后还怎么混。”   然后张渺咽下去:“再给我拿一个。”   Coco用蓝橙利口酒、伏特加和奶油给林从沚做了杯奶盖冰川。这已经是林从沚在水吧台坐下后喝的第三杯。   连Coco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单手叉腰,抹布在台面上一擦,说:“嗳,这里好歹是个艺术展诶,你拿这里当酒吧啦?”   “那又怎么了。”林从沚委屈,“我也就今天能喝到了。”   “哎呀不至于,你前夫加我微信了。”Coco将抹布朝吧台底下一丢。   林从沚一口酒呛在喉咙管里,发出震天的咳嗽——   一张柔软的帕子递到他手上,他想都没想赶紧捂住嘴,然后抬眼看向来人。萧经闻无奈:“喝慢点。”   “……”林从沚更无奈,他缓了缓,说,“我喝很慢了。”   萧经闻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吧台上的酒,没说什么,点点头。   罪魁祸首在吧台后面笑眯眯地擦杯子,林从沚用手帕擦干净嘴和手指间的酒液,刚才Coco的话真的呛了他个结结实实的,剩下的酒泼了一些到手背上。   画画的人不仅指尖有茧,手侧边缘也有常年在纸上摩擦出的茧。林从沚慢悠悠地垂眸擦手,他以为这是萧经闻在展厅茶歇那里拿的手帕,直到他看见手帕一角绣着的“X”。   Coco已经做好了第四杯,今天他心情很不错,而且林从沚捧场,又调了杯颜色漂亮的贝利尼。他把酒杯往前推了推,说:“顺一顺。”   萧经闻不解,用鸡尾酒顺喉咙?   林从沚:“谢谢。”   然后一饮而尽,评价道:“香甜清冽。”   Coco边笑边整理他悉心打理的棕红色的胡子。   林从沚还攥着他的手帕,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从礼节上来讲他应该把这手帕带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他还在斟酌用词的时候,萧经闻手已经伸过来了:“还我吧。”   “哦。”林从沚放上去。   Coco笑得诡异:“萧总,你喜欢原味的呀?”   倏然间林从沚脑袋轰了一声,他脖子像丧尸似的仿佛带着‘咯咯咯’的声效扭头看着Coco——你在说什么啊。   萧经闻面无表情看向Coco,同时将手帕折了几道,揣回口袋里。林从沚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了,他太知道萧经闻这种眼神的杀伤力,萧经闻是个凉薄的人,他这辈子的温情都放在了林从沚身上。   Coco果然悻悻地朝卫生间方向溜了。   “吓唬他干什么。”林从沚倒没有怪他,转而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找他太难了,这人上船下船随心所欲,找到他男朋友才找到他。”萧经闻说着,又看看空酒杯,“他手艺怎么样?进步了没?”   “精进了。”   萧经闻是站着的,林从沚一条腿耷拉着,一条腿踩在高脚凳的脚蹬,很随意。他没有邀请萧经闻喝一杯,他了解的萧经闻不烟不酒,现下看来好像没什么变化。   他自己也是,他还是个酒量平平的酒蒙子,喜欢颜色漂亮的鸡尾酒,喜欢各种果味的烟。   两下里沉默了片刻后,展厅里换了个音乐。说明起拍价最高的展品揭幕了。   林从沚问:“这季最高起拍价的是什么?”   萧经闻说:“一条古董珠宝项链,起拍价3500万。”   林从沚点头:“你觉得多少落锤?”   “起码6000万吧。”   “我那幅呢?”林从沚心血来潮。   “嗯?”萧经闻也有点意外,因为此人从不关心自己的画能卖多少钱,“对这个感兴趣了?”   林从沚摇头:“随便问问。”   萧经闻倒是笑了:“你是想勾引我说一句‘你想拍到多少都可以’是不是?”   “那没有。”林从沚手指在空杯子的杯口滑了两下,“你想买下来的,对吧。”   “对。”萧经闻坦然道,“简介卡上写了什么我不知道,画我总得留着吧。”   林从沚低头笑了下。   展厅里大部分客人都去围观那条古董项链,拥在警戒线外,1926年的宝石项链在灯光下闪烁着华彩的光。   这会儿林从沚喝的那几杯鸡尾酒的后劲开始往上涌,他从高脚凳下来,站定在萧经闻面前。   大家被珠宝吸引住目光,没人看见林从沚一双清亮的眼眸望着他。距离很近,酒味撩拨着萧经闻。林从沚是天生的仰月唇,接吻的时候很软,吵起架来也很厉害。   林从沚牵着唇角微笑:“你想知道简介卡写了什么?”   “嗯。”萧经闻得逞了,“你告诉我,我就不拍了。”   林从沚呼吸了一下,叹出来,目光越过萧经闻,Coco已经回来吧台了,他说:“Coco,给我一杯纯威士忌,谢谢。”   透明的漂亮冰球在酒杯里泡着,林从沚喉结在脖颈间上下滚动,唇角溢出的酒顺着淌到喉结,被萧经闻用指腹抹掉。   他撂下酒杯,冰球在里面当啷一声,Coco吓得什么都不敢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从沚放下杯子后抓起萧经闻的手,一路把人家一个总裁拽出了展厅。   门口站着两位服务生,低垂着眉眼,大家心里明镜似的,不多看不多听。这里是屿城黄金地段的酒店,今天被Gleam包下了除楼上客房的所有厅。   林从沚不知道哪个区域是没人的,他自顾自拉着萧经闻不知道转了几道弯也不知道究竟到了哪里。那杯纯威士忌在他身体里灼烧着,像老式轮船的锅炉房。   终于,他走到一个窄小的走廊里,四下无人,尽头一道厚墙,走廊房门紧闭,听不见任何声音。   林从沚停下,转过身看着他:“六月五日凌晨03:30,照射范围为4%的海上残月。简介卡上写的是:距离满月还有17天,祝你17天后生日快乐,我很想你。”   这一刹那萧经闻有轻微的耳鸣,一双单眼皮的长型眼睛因错愕而睁大,刘海在他短密的睫毛上晃了两下,他险些没站稳——   因为林从沚迈步走过来,抓住他领带,把他向下扯,吻了他。   充满酒味的吻,像咬碎一颗酒心巧克力。   林从沚这个人向来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不权衡,不考虑后果,当初分手是如此,现在吻他也是如此。   他够潇洒,拿得起放得下,永远过得了自己心里这关。就像这个吻。   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在静默的空间里格外凶悍,林从沚吻他不仅需要把他拽下来,还需要自己仰着头。虽然是自下而上的吻,但有着十足的侵略感。   尤其是萧经闻呆滞着,林从沚舌尖撞进去,咬他下唇,咬过了再吮,一手拽他领带另一只手环住他脖子也向下带。   ——他像美人鱼,要将萧经闻从船上拉入海底。   直到他去回应,疯狂地抱紧他,回应他的亲吻和思念,一句‘我很想你’让萧经闻理智崩断。掌心托在他后脑勺,更低头俯身,好让两个人都吻得更深。   分别太久,吻起来有点不要命,林从沚将他上臂西装抓得像一团咸菜,今天林从沚这件天丝布料的开衫也被揉得从肩膀滑下一截,要不是里面还有件T恤,那此时画面简直香艳。   他们一个喝酒了,一个没喝。没喝的那个好像沉得更深,林从沚的头发从他指缝泻出,他不再拉着萧经闻的领带,两只手扶在他下颌,尽情坦荡地享受着。   喝下去的那些酒在胃里开Party,他嗓底跟着溢出些旖旎的声音。五年前他跟萧经闻接吻只要超过十秒就必然会滚到床上,五年后单单只是接吻就已经浇灌了心里大片干燥龟裂的荒土。   林从沚贪婪地贴着他,摸着久违的胸肌,根本忍不住掐了一把,已经不能再更贴合了,萧经闻也在更紧地箍着他腰。   空气里游荡着气音的“哈”“嗯”声。一切像是场停不下来的灾难,无力反抗也无路可逃。   这个吻从残暴到温存,最后两个人默契地喘着,湿淋淋的唇瓣互相摩挲,也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彼此。令人绝望的是两个人都清醒着,理智只能支撑到这里了,这个吻已经足够绵长,足够深情,足以抵过一万句。   “我们不能再试试吗?”萧经闻吞咽了下。   “我们会争的。”林从沚说,“总有一个人要让步。”   “我可以。”萧经闻看着他。   “我不想。”这个距离林从沚只能盯着他眼睛,“我不想你退让,就像你也不希望我隐忍,我们都很清楚,五年前唇枪舌剑之后为什么会滚到床上去,是因为我们就是喜欢对方无论如何都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和原则。”   事实就是林从沚说的这样,尽管此时此刻他们无限贴近着对方的身体,再前一寸就又亲上。   萧经闻无从反驳:“有时候真希望我们多少有点恋爱脑。”   林从沚拍拍他胳膊:“我们现在这个状态,已经很恋爱脑了。”   萧经闻失笑,喉结动了下。   事情又走到穷巷,就像他们身处的这个走廊。左边是死路,右边出去之后,他们必须变回萧总和林老师。   萧经闻闭了闭眼,说:“那我们都……都再想想办法。”   “好。”林从沚没有犹豫。   他愿意想办法,一年前他下船就是希望再想想办法。 第14章   双方各退一步,松开手。   “你……”林从沚有些躲闪,“你领带。”   “喔。”萧经闻将领带结推上去,抚好领子,抻了抻西装下摆。   林从沚也整理了下衣服,咳嗽两声,说:“没、没事的话那我就先……”   他说着随便指了个方向,也不知道回展厅的路,反正不能停留在这里。太怪了,他居然青天白日的在公共场所如此拥吻……虽然是四下无人。重点是走出没两步一抬头,看见了走廊顶的监控。   坏了,林从沚绝望了,已经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去西班牙他妈妈家里了却残生。   那边萧经闻走过来薅住他胳膊:“没事,酒店我有股份,监控可以删。”   “你用什么理由删?!”林从沚甩开他手,这会儿酒醒了也不好色了,“因为和前任在监控下接吻所以要删一下——这样吗?”   萧经闻哭笑不得:“不是…没你想的这么……”   “松手!”林从沚又往回抽,萧经闻只拽住他袖子,林从沚就瞪他,“别拽了,天丝的,你赔得起吗。”   “赔不起。”萧经闻很配合,真的松开手,“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太难为情,这酒店有一半是我的人,监控室分屏画面很多,他们没事也不会盯着屏幕看。”   倒不是说‘被人看见跟男人热吻’而难为情,如果只是被别人看见也就罢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的,在没人的角落里亲个嘴而已。但那是前男友,就比较难为情了。   林从沚调整了一下呼吸,平和情绪,运功似的挺直腰背气沉丹田,说:“那你解决一下,我先……走了。”   他刚走出来没两步又被萧经闻拽了回去,萧经闻这总裁在他面前跟流氓似的:“抱一下再走。”   “你松——”   “哧啦——”   也就罢了。   好死不死张渺在展厅里找他找了一圈没见人,便出来寻,小晨也跟在她后边。走廊转过来的当口,张渺和林从沚倏然四目相对,后者的嘴唇被亲得微肿且泛着水光,头发被揉得乱糟糟,袖口被撕烂一块。   呼吸间的寂静,张渺果断回头转身,将小晨眼睛一捂腰一兜,劫人似的往后带。在小晨“哎哎哎怎么了姐”的声音里走去另一个方向。   “我赔。”萧经闻说。   “这几天我把报价发你邮箱。”林从沚撤回手,“再见萧总。”   他回去展厅坐回吧台,在Coco震惊的目光下猛灌三杯后叫上张渺他们去了停车场。到了车边他才发现小晨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袋子上印着酒店LOGO。   小晨说是萧总叫他带着的,都是今天茶歇上的甜品。林从沚喝得有点多,点头说:“算他懂事。”   小晨震惊,老板竟口出如此狂言,遂看向张渺。张渺解锁车门:“别聊了都给我上车。”   “老师!”小晨在后座,扒拉过来,问,“老师你衣服怎么坏了?”   张渺叹气:“你别问了。”   林从沚也说:“你别问了。”   第二天依然是小雨。   昨天喝的酒余威尚在,晨起刷牙的时候喉咙干涩。   林从沚撑起伞出门,走到公交站台等车。十公分的人行道台阶下一条窄窄的水沟,雨砸进去的水花溅湿了他的帆布鞋。于是他退后一步。   城郊雨天总是安静的,没有人过来逛公园,也没有人去看海,只有雨声。   公交车缓缓开过来,雨刮器的刷条左右摆动。车轮轧过泡在积水中的落叶,停在站台边。   林从沚收伞上车,公交车的空调气味浑浊,其实车里车外的温度差不多,但气压低,不开空调的话实在太闷。   梅雨天,公交上的塑料座椅被空调吹得又冰又黏,像是打翻了一杯冰拿铁。林从沚不想坐,没几站就能到地铁口了。   今天去画室,画一幅石膏,讲面部骨骼和结构。要先坐公交再去坐地铁,雨下更大了。画室里的老旧立式空调在墙角嗡嗡地响,林从沚收起伞,在门口的鞋垫上蹭了蹭鞋底。   学生们围着中间的大卫石膏写生,一个摄影灯作为光源。林从沚环视一圈,没看见余拾景。他走去另一个教室,也没看见。   辛决见他来了,迎上去:“小余要走了。”   林从沚一句‘为什么’都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能为什么,不想自己儿子和萧经闻有关系的人接触罢了。   “但是半年就校考了,这个时候走?”   “我也这么说了。”辛决无奈,“他妈妈打算直接带他出国,不考了,不在国内读了。”   林从沚一愣:“可他为了央美复了四年啊。”   辛决点头:“我也……”   “那他这四年算什么!?”林从沚没忍住,提高了些音量。   辛决继续点头,表示这些话自己也都说过了。   “我要跟杨总聊聊。”林从沚放下包,手机刚掏出来才想起自己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林老师。”辛决打断他,“你相信我,你能说的,我也都劝过了。”   “不不,不一样。”林从沚攥着手机,他想起张渺和杨青芝加过微信,于是边给张渺发消息边说,“不一样,辛老师,我不是不信任你,是事情本身不一样。”   他当然相信辛决劝说了一大堆话,辛决必定也是掏心掏肺,但他也明白杨青芝真正顾虑的因素。   手机屏幕上字还没打完,林从沚旁边站了个人,是余拾景。   小伙子有点局促,说:“老师,听说您今天画石膏,我想看看,成吗?”   “哎哟你过来了啊。”辛决也惊了下,“唉,看吧看吧,林老师的石膏写生值得看。”   林从沚看着他,五味杂陈。自己也是美术生,知道复读的感觉。都说学美术的复读两三年不叫个事儿,尤其一心要考美院走纯艺术的学生,与其说复读不如说积累。所以越积累越不能放弃。   “你……”林从沚有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算了,先上课吧。”   素描教室的学生们把画靠墙放一排,林从沚慢慢看过去,然后指画叫人,叫这些型起得有问题的学生一会儿坐前面,明暗关系有问题的站后边。   他在对开的素描纸上用炭条起型,娴熟的画家不需要过多的测量,他炉火纯青,对炭条的控制能力极强。   学生们很珍惜例画课,除了偶尔的一两声咳嗽,画室里只剩下‘沙沙’的素描纸和笔的摩挲声。石膏体上有平时老师讲骨骼时候用手去摸而留下的灰痕,底座有些磕碰,林从沚用硬铅去画豁口。   最后一幅画画完,学生们累得好像是自己在画,同步叹出一口气。   绘画就是这样,临到艺考生这里,它不需要像数学课那样一步步解析,而是要他们看这个过程,处理的方式。每个人有自己的理解,他们都会找到自己最舒服的绘画方式。   画完后林从沚站起来,收好铅笔橡皮,对余拾景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画室外走廊,林从沚一时间找不到词,只能直白地说:“你和普通艺考生不一样,你已经成年了,基础很好,离美院一步之遥,不能在这个时候走。”   余拾景显然并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的恩怨,瑟缩了下肩膀:“没办法啊,我知道我已经二十几岁了,但我没有经济能力,我要是不听我妈话,她的法子也很简单,不给我钱呗,这年头没钱还画画?我连校考报名费都交不起。”   “钱的事情先不谈,你自己想留下吗?”林从沚问。   “当然想。”余拾景抿抿嘴,“我复读四年……不就是想读个美院。国外有好学校我知道,但……但不一样,我要是真的去申国外的美院,就算读上了,那他妈不显得我当了四年傻子吗?”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林从沚听出了些哭腔。   于是他叹了口气,说:“我叫人跟你母亲聊一下。”   “叫人?辛老师吗?他跟我妈聊过挺久的了。”   “不是。”林从沚摇摇头,“另一个人。”   林从沚不确定杨青芝跟余拾景说了些什么,起先林从沚觉得她是不想让她儿子跟自己接触,但一听她是要带儿子出国,那么事情就没那么简单。   如果纯是因为对自己反感,那他大可以袖子一拂离开这个画室,反正当初也是随机应聘的。但带余拾景出国就不一样了,能狠心让她复读四年的儿子抛下这些努力出国……那恐怕是‘逃’吧。   雷声闷在阴云里,偶尔炸出一声响的。现在是下班时间,将近七点,天几乎全暗了,行人们脚步匆匆,伞面打着伞面。   林从沚走到Gleam公司大门,萧经闻的电话无人接听,值班的前台问他有没有预约。他说没有。   “那…可能没办法诶。”前台为难,“萧总的行程我们不太清楚,如果电话打不通的话……我们也找不到他。”   林从沚理解,他点点头。   他走过来的,闷热潮湿的天气淌了些汗,刘海黏在前额。他走来的路上伞也坏了,伞骨折了,掰不回去,耷拉着,看上去很狼狈。   前台看他这样也是于心不忍,便说:“要不你坐在那边稍等一下,我们看能不能联络上萧总的助理。”   “好,拜托了。”林从沚说。   他到大厅侧边的沙发坐下,手机快没电了,也没心情玩手机。张渺倒是回复了他,说杨青芝没有回复消息,电话也打不通。   不多时,前台那边过来告诉他萧总已经在回公司的路上了,又有些担心地告诉他,你没有预约的话可能萧总过来了也不会见。林从沚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明白是前台在给自己打预防针,于是笑笑说没事的。   总之不到十分钟后,Gleam大厅旋转门外停了辆黑黢黢的商务车,没等门童上前开车门,里面的人已经自己先开门下车了。   这人似乎是把西装焊在身上。   优越的身材条件非常适合剪裁合身的西装,起先听助理说公司一楼有人找他,他没太在意。每天想见萧经闻的人很多,推销的,合作的,甚至还有新媒体的,要给他塑造一个‘禁欲总裁’的人设来营销。   萧经闻当时面无表情地问他:你的意思是,你打算营销我寡淡的性生活?   给人吓得不轻。   他几步迈进一楼大厅,余光扫了眼前台说等候的那个人,就在玻璃墙边的沙发上。   第一眼看过去之后收回了视线,旋即觉得不太对劲——   第二眼,沙发上的人觉得汗潮的刘海黏在额头不舒服,很随意地抬手将它们向后捋。   捋到脑后的刘海有几缕碎发落下来,萧经闻看得停下脚步,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下。紧接着从电梯口迎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人手里捧着文件夹。   走到他面前时萧经闻说了句“稍等”,随后抬脚走向林从沚。   林从沚坐那儿有点憔悴,低着头。下一刻,一道黑影遮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萧经闻已经蹲在他面前,抬头看他:“怎么过来了?”   “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你说。”   “关于杨青芝的。”   萧经闻眼神轻微地变幻,喉结动了下,说:“我不建议你蹚这个浑水。”   林从沚看着他:“你是‘不建议’还是‘不希望’或者说,‘不要这么做’。” 第15章   “……”萧经闻无言以对,他已经不用说了。   沉默间,他瞥见林从沚旁边靠着的透明雨伞,伞骨塌了一小片,看起来勉强能用,不过风再大些就会漏雨进来。   他想扯开话题:“你伞怎么坏了,我再拿一把给你。”   “你有点生硬了。”   “的确。”   “所以杨青芝我还能见到吗?”林从沚问。   张渺只和她加了微信,但对方没有任何回音,林从沚去加她好友也是石沉大海。   如果杨青芝真的通过拍卖行洗钱,那她的酒厂必然是出了巨大的亏空。做生意的,左不过就是那些问题,要么是背着其他股东,拿公账的钱去做另一桩生意;要么销售渠道缩减,厂里囤积大量原材料过期导致亏损。   还有一类可能性,就是酒厂其实没什么问题,单纯是人对钱财的贪。   林从沚对其他事情没有兴趣,他也不在乎杨青芝的死活,但复读四年的余拾景是无辜的。他看着萧经闻,对方眼睛里没有答案,平静毫无波澜。   “你没有必要见她。”萧经闻说,“她准备出境了,你见她不安全,二来她带走余拾景是因为她怕国内仇家报复她儿子,你还是得让余拾景走。”   “当然。”萧经闻补充,“余拾景是个成年男性,他如果自己一意孤行想要留下,也不是不行。”   林从沚淡淡看着他:“杨青芝和曾经卢比菲的人一起洗钱,那么她在国内的仇家,不就是你吗。”   “我算其中之一吧。”萧经闻说。   “三年4亿。”林从沚说,“你算其中最大的吧。”   “是。”   “她被你逼走的。”   “我没那么大本事。”萧经闻说,“只是添了把火。”   “你也料到了她会带上她儿子。”   “这没料到,你明白的,我不懂这些父母孩子之间的感情。”萧经闻说,“她能用一只景泰蓝鎏金佛塔挖我的买家,我就能把卡洛安这些年在港岛高价拍出的东西一件件溯源,再搬到台面上。”   一只景泰蓝鎏金佛塔能勾走多少买家,要把杨青芝吓成什么样子才会迫使她带着儿子落荒而逃。   他有点头疼,有时候他挺佩服萧经闻,这些事情要是兜头兜脸地一波涌来叫他处理,他大概已经在收拾收拾注销公司了。   “那她洗钱的事情有着落了吗?”林从沚问,问完他瞥了眼尚在一楼大厅里等着萧经闻的其他人,“你先……你起来说话。”   他这个下蹲抬头的姿态实在是太过微妙,林从沚真怕下次过来前台直接喊他老板娘。但这位萧总没所谓的:“我这样挺舒服的。”   “我不舒服。”   “你坐着还不舒服?”   林从沚当然知道他故意这样,于是抬一抬眉梢,自己先站起来。这一站,萧经闻以为他要走,跟着也站起来。   于是现在两个人都站着。   林从沚:“这样好多了。”   “你是觉得余拾景可惜了,是吗?”萧经闻问。   放在以前,林从沚会摇摇头表示说了你也不懂,你一个做生意的怎么会明白复读四年的美术生被迫放弃校考意味着什么。但林从沚先看向大厅玻璃墙外面,雨淋湿的玻璃混着城市污浊的空气,自上而下地淌着。   他又偏过头,看向大厅另一边,一群人还在等着萧经闻。现在已经不是上班时间,大家都在加班,为了夏季拍卖会。这些人又何尝不是指望萧经闻活着。   林从沚忽然发现他以前根本不会想到这样一层,譬如萧经闻有多大的压力,萧经闻在家里和他爸妈吃顿饭都像开会,到自己这里又要承受一些他根本不懂的艺术价值。   几年前在西班牙下船,他妈妈听说他和萧经闻分手的事情,他告诉妈妈,他们之间总是争吵然后退让。妈妈说你们问题很大,争吵之后再退让,那不叫包容,叫事后道歉。   大约是在那个当下林从沚没能理解妈妈的意思,其实这种东西用语言解释难免词不达意。他记得当时妈妈端着香槟欲言又止,好像有一大堆话想说,最终只慢慢叹了口气,告诉他:   宝贝,虽然妈妈会很舍不得,但这世界上有些事情你必须自己完完整整地经历一遍,才能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得解、是何解法。   并且它有一个阈值,堆积到某个程度后,它要么进阶,要么爆裂。所以才有个说法,人是一瞬间老去的。同理,人也是一瞬间长大,一瞬间消亡。   他妈妈说这个过程必然是痛苦的,你会觉得自己与过去很割裂,也会出现很多违背自己曾经笃信的行为。   现在这个行为出现了,他点头,说:“很可惜。但是,或许这就是别人的人生,和别人的选择。”   这话无疑让萧经闻相当诧异,他甚至第一时间露出询问的目光,大概意思是——你认真的?你放弃了?不向我发脾气义愤填膺?   接着林从沚又说:“但如果,我最后劝他一次,他愿意留在屿城的话,你能保证不会为难他吗?”   萧经闻笑了:“我为难一个小屁孩做什么?”   林从沚点头:“还有其他人,和杨青芝、卢比菲有过节的那些人。”   萧经闻换了个眼神:“其他人我可管不了。”   林从沚也舔了舔唇,换了个姿态。   尽管此时他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这栋大楼的新风系统还是那么低,他额前刘海又潮又乱,但不影响林从沚轻松自如道:“既然如此,如果余拾景愿意留下来,那我只能把他日夜带在身边,以防他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人套个麻袋拽到巷子里围殴。”   萧经闻听着觉得不太对劲,蹙眉。   林从沚接着说:“唉,我那个画廊二楼就一间卧室一张床,只能跟他挤挤了,世道乱呐,必须要时刻警惕、寸步不离、朝夕相对……”   “啧。”萧经闻越听越觉得离谱,打断他,“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意思啊,他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睡觉还要听故事啊?”   林从沚呢,俩手往袖口里一掖:“不知道呀,没睡过。”   ——这句属实激到萧经闻了,他直接上手将林从沚往自己面前一拽:“刺激我呢我知道,你得逞了,放心,你要是把那小子劝下来,我保他在城里安生地上美院。”   林从沚翘起唇角:“萧总仁义。”   “林老师过奖。”他松开手,垂眸审视着他。萧经闻从商多年阅人无数,在判断别人话语中有几分真心这方面他还是颇有信心,可面对林从沚,他需要仔细观察。   林从沚说的那些话究竟掺没掺真心,哪怕一丝一毫,他都十分在意。   说真的,他不怕五年里林从沚对别人动心,甚至他也不怕林从沚再多一段感情。他可以等,也可以追,撬墙角啊,抢啊拐的,他做生意的,这种事情信手拈来。   他怕的是林从沚会和一个同他很像的人在一起,有共同话题,互相理解,有同样的绘画造诣。因为五年前,萧经闻曾大放厥词说:你不可能和一个跟你一样的人在一起,两个纯粹艺术家在一起的结果就是饿死。   ——他承认这话太偏激也太冲动,但他也真的很怕自己一语成谶。   所以他在观察,观察林从沚那话里有没有真心。   结论是,看不出来。   干扰因素太多,自我意识太乱。   他只能问:“你不是真心的吧?”   “当然不是。”林从沚直接笑出来了,被逗笑的那种,“你有什么好慌的?我对那种小孩子不感兴趣。”   “但你知道这么说能激到我。”   “开玩笑的。”林从沚抬手抻了下自己衣领,他之前从画室走路过来,虽说没有多远但还是出了一层汗,在大楼里空调吹得黏在皮肤上。   萧经闻不理解:“从哪句开始开玩笑的?”   “从我说‘最后劝他一次’。”   林从沚很轻松地笑了下,接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用我自己在乎的那个视角去看待事情,而且冲动又偏执,五年了居然毫无长进。”   “这不是你的错。”萧经闻缓和下来,说,“正因如此,才促成了你这个人——纯粹的人。不沾世故,不圆滑,不妥协。你对余拾景的态度是连带效应,惜才不是坏事,这次就当缘分不够吧。”   他该走了,这个时候差不多张渺已经等在外面。他不知道怎么继续这段对话,模棱两可地丢下一句“好了不打扰你了,去忙吧”抬脚便要走,又被萧经闻捞着胳膊拽回来。   “唉。”林从沚无奈,“萧总。”   “稍等。”萧经闻眼下只觉得这人天然卷的每一个弧度都在逗自己玩,“雨大了,还是拿把伞。”   画廊那边停车只能停在路边,还有一截人行道要走。林从沚想了想,点头了。   张渺的车开着双闪在等他,见他从Gleam出来,她关掉双闪,解锁所有车门。林从沚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来,说:“衣服湿了,不好意思啊。”   “跟我不好意思什么。”张渺笑笑,又问,“所以,萧总愿意帮你约杨青芝出来吗?”   杨青芝的事情林从沚还没跟她细说,她也不是很感兴趣。   “事情有点复杂,不过已经没事了。”林从沚拽下安全带,咳嗽了两声。   张渺发动车子往画廊开,高架桥匝道上的电子屏幕上亮起了‘雨天路滑小心驾驶’一行字。有点堵,交警在岔路口看着,阻止车辆压线变道。   她慢悠悠地跟在车流后面,问:“你晚饭吃过了吗?要不要顺路买点吃的?”   没听见回声,偏头一瞧,那厢在副驾驶睡着了。   原本只觉得他今天是累到了而已。   然而第二天早,张渺照常来上班,左等右等等不到林从沚下楼。到二楼一瞧,床上的人怎么摇都摇不醒,手朝他脑门上一摸。张渺叹了口气。   小晨原本在画室里画画,画室的门没关,她见张渺上楼了又下楼,出来问怎么了。   张渺说林老师发烧了,小晨‘哎呀’了一声,说:“前阵子刚感冒,今天又发烧。”   闻言,张渺一想,她将开水壶按下烧水:“是哦,邪门了这Gleam,去一趟病一趟。”   小晨惊讶:“怎么这样!”   也是巧了,萧经闻打林从沚手机没人接,打来了张渺这里。   “张小姐,不好意思,林老师无人接听,你们今天有时间过来参加一个小型的公益宣传吗?对画廊……”   “萧总。”张渺打断他,“我们林老师去一次Gleam病一次,这次就不去了。”   “病了?”萧经闻问。   “对。”张渺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回事啊一直好好的,到你那儿回来就生病,要不萧总你给我们赔点钱吧。” 第16章   林从沚越睡越觉得自己在向下沉。   他做了很多梦,应该说他自己也没分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   梦见他其实没有下船,还在船舱里,船舱地上散落着画稿和几根铅笔。有一段时间他在夜里画画,白天睡觉。邮轮餐厅有24小时供餐,但到了深夜卖酒的更多,他会把自己喝得微醺然后抱着速写板去写生。   船上可画的东西挺多的,宴会厅里的钢琴,托着餐盘昂首挺胸的服务生,一排排救生圈和救生衣。他有一幅画的是夕阳下在甲板抽烟的船员。那幅画被船上的一位游客买走了,买家很喜欢画里的夕阳,说像是上帝从海里拎出一块橙红色的帕子。   林从沚又梦见那天夕阳,连海上的鸟都被染成红色,一齐飞散,像揉碎了一捧花散在风里,也像火山喷发在大海想要烧尽所有。   总是醒不过来,眼睛睁开了但意识还在沉睡。   林泠玉正坐在床沿,往他手腕上贴退烧贴,刚好张渺端着粥进来,林从沚哑着说:“张渺,我梦见我妈了。”   张渺看看他,又看看林泠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泠玉早上降落屿城,她在国外太久,一下飞机直接打车去吃早茶。吃饭的时候林从沚的电话是关机,联络张渺才知道他发烧了。于是在店里打包了碗清粥过去,张渺刚热了一遍拿上来。   “真的是你妈。”林泠玉说,“来,仔细看看,是做梦吗?”   林从沚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说:“好像真是我妈。”   林泠玉多少有点无语,她抬头看看张渺:“他这个症状多久了?”   张渺:“……不、不知道哇。”   孩子见到妈,那叫一个委屈。发现这不是梦,是林泠玉真的出现了之后,林从沚瞬间整个人像烤塌了的戚风蛋糕:“妈妈……我要喝水……”   林泠玉不禁莞尔笑起来,手在他脑门上抹了一把:“出这么多汗,是该渴了。”   接着她回头,朝着卧室门口的方向:“水端进来呀,怎么还站在门口发呆,这孩子。”   端着水杯进来的人是萧经闻,没穿西装,穿了件普通黑T恤,普通牛仔裤。   时间是下午四点过半,说他这觉睡了个昏天黑地真是一点儿不过分。萧经闻不穿西装的时候显得没那么有疏离感,虽然是黑T但看起来更温柔。   林泠玉接过来水,胳膊从林从沚后肩膀兜起来,她想把林从沚抱坐起来,但有点抱不动。萧经闻低声说了句“我来”,接着在林从沚本就发晕的视野里扑来一团漆黑,玻璃杯抵在唇边,萧经闻的手稳如机械臂,喂着他喝了几口水。   “药。”林泠玉提醒他,“给你,趁他懵,一块儿顺下去。”   萧经闻震惊,但还是照做了。   林从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生着病的人没什么气场,眼珠子瞪起来也没有杀伤力,想说话又没劲。   林从沚讨厌吃药,胶囊也就罢了一咕咚就吞下去,药片最讨厌,会有苦味留在喉咙和口腔。萧经闻拿过枕头垫在他背后,不敢看他一手捏着药片,另一只手……   “张嘴。”   萧经闻上一次对他说这两个字,还是在床上。   吞药片这事儿讲究一个速通,要不怎么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吞得越快越无感。这道理林从沚明白,也仅仅是明白。   他拒不张嘴,咬紧牙关,萧经闻没办法,他看看林泠玉,又看看林从沚,只能捏住他下颌,一整只手能完全包住他下巴一周,再找准角度施以巧劲,迫使他张嘴。   全程,林从沚的眼神变化大约是——我不信你敢,什么你来真的,妈妈好苦。   林泠玉满意地点点头,上前摸摸林从沚脑袋:“好乖,吃完药就好了。”   萧经闻也很绝望,他想象中的喂药可能是甜甜蜜蜜地哄着喂,实际上的喂药居然成了掐嘴塞。但没办法,林泠玉在旁边看着。   这次发烧就是雨伞塌了之后身上湿着,坐在Gleam那个令人发指的冷气里太久。要不怎么张渺说要赔点钱。   关上卧室门后,一行人下楼。林泠玉这次回国不仅是探望儿子,尤其看到林从沚住在画廊里,那都不能说是个像样的家。她希望林从沚能和她走,在欧洲继续生活。   “当然了,这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林泠玉放下咖啡,朝张渺点头说了句谢谢,再重新看向萧经闻。   萧经闻没有出声,他坐在画廊展厅沙发上,在林泠玉对面。   在林泠玉看来,相较于五年前,他成熟的速度有点太快了。五年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林泠玉等到林从沚毕业后,她动身到西班牙艺术馆工作。她拥有油画雕塑双学位,在那里有相当高的待遇。   那时候她见过萧经闻一面,虽说萧经闻比她儿子大6岁,但在当时她看来,这俩都是小屁孩。   “不过你变化很大。”林泠玉又说,“比我想象的……变化更大。”   萧经闻对自己变化如何根本没有兴趣,他舔了舔嘴唇,字斟句酌:“他……这件事情您之前跟他聊过吗?”   “没有。”林泠玉摇头,接着有些疲累地向后靠,这个姿态很适合端杯红酒,“原计划我下周才会回国,但我提前回来没有通知他,就是想看一看他真正的生活状态,现在我看到了。他虽然是个27岁的成年人,但哪个当妈的愿意看见孩子……”   她比划了一下这个画廊:“这工作和休息根本没有差别,这叫什么生活?”   而且还病了,就更让林泠玉觉得他过的这是什么日子,这孩子必须要带走,果然是个无论多大都照顾不好自己的小屁孩。   萧经闻点头:“是的,他……他这个居住条件确实……”   “妈,我是懒得再租个公寓两头跑。”林从沚咳嗽了两声,还是有点虚,扶着转角过来的墙。   萧经闻愣了下,走过去扶住他:“怎么就下床了?还烧着。”   “确实不该下来。”林从沚无力地点头,“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萧经闻心道你可别说了,再说你妈更不能放心了。   林从沚是起来上厕所的,顺便洗了把脸,又隐约听见林泠玉和萧经闻在楼下聊天,下来听了一耳朵。   既然都听到了,林泠玉也就直说了:“阿沚,把你这画廊收拾收拾退租了,跟妈妈走吧,坎塔布里亚山脉向海的山峰很漂亮,妈妈住的那条街上的树都被修剪成正正方方的形状。”   她像哄小孩一样,试着用有意思的东西把他拐走。   萧经闻有点紧张,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   “租了一年呢,退租违约金可贵了。”林从沚说。   果不其然,林泠玉大方道:“妈妈帮你付了。”   “房东是他。”林从沚手指旁边。萧经闻差点被呛死,赶紧咽下去,放下水杯,不太敢看林泠玉。   “……”林泠玉不懂了,“这是……这是你们在玩的某种……?”   “不是!”林从沚陡然一惊,又因为说话太大声喉咙生疼了一下,于是偏头去看萧经闻。   “是我干的。”萧经闻会意,跟着解释,“我知道他回了屿城之后,安排人租给他的,不是什么……游戏。”   林泠玉“喔”了一声。   “但我会认真考虑的,妈妈。”林从沚看向她,微笑,“我也很想你。”   林泠玉一下就心软了,其实之前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时候那声委屈巴巴的‘妈妈’叫出口来,林泠玉就基本下决心要把儿子带走。太可怜了,她觉得儿子简直不是在外工作而是在外流浪。   “好。”林泠玉说,“等你养好病吧,不急,时间多得很。”   萧经闻很有眼力见,站起来,说:“我扶你上楼吧。”   于是画面有点像‘侍儿扶起娇无力’,尤其林从沚站起来的时候腿一软,踉跄了下,萧经闻保护性地环住他腰。那边林泠玉别过头,可能真的需要一杯红酒。   回去二楼卧室里,关上门,臂力斐然的萧经闻把人慢慢放在床上。卧室里有个直饮机,他给林从沚接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柜。   这时候他才打量了一圈这个卧室。其实什么都不缺,空间也蛮大的。床、衣柜、书桌、茶几和阳台。   但林泠玉的话也可以理解,他楼下就是工作区域,这实在太不‘生活’了。   “怎么了?”林从沚见他看着阳台的方向发呆。遮光帘关着,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今天外面上午下了些雨,这会儿已经停了。   萧经闻摇摇头:“你妈妈很在乎你,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不够舒适,不像个家。”   “是啊。”林从沚半靠在枕头上,“父母辈的都觉得人还是要住在一个房子里。”   萧经闻冷不丁地说:“我给你买套房吧。”   “……”林从沚沉默了。   “不好意思。”萧经闻抿抿嘴,“我有点急了。”   “你急什么?”林从沚哭笑不得。   “我怕你妈把你拐走了。”   “你自己听听呢。”林从沚边笑边咳嗽,“把水端给我。”   “嗳。”萧总立刻走过去。 第17章   楼下展厅里,林泠玉瞧着空荡荡的墙,喃喃道:“落魄成这样了还要开画廊。”   张渺说:“不是的,老师,这阵子雨水多,我们的画都存到Gleam的仓库里了。”   “喔,原来是这样。”林泠玉点头。   张渺对林泠玉很好奇:“老师,您有想过回国内发展吗?”   “这个啊,有想过,毕竟国内的饭菜这么好吃。”林泠玉在展厅溜达了一圈,最后翻了翻画册,说,“但很多事情我已经习惯了,有了朋友、事业和稳定的收入。可能未来吧,在一个地方呆厌倦了就会离开的。”   “真好。”张渺叹气。   “哪儿好了。”林泠玉的咖啡喝完,将空纸杯丢进垃圾桶,“西班牙小偷一个个跟魔术师似的,过马路的时候我拿眼睛盯着他,我死盯着了,走出两步还是把我钱包偷了。他们不仅手速快,还会玩心理博弈,知道你盯着他,摆出一副‘哎呀那我今天就不偷你了’的样子,最后还是偷了。”   张渺哈哈哈地笑起来:“真是离谱……您还想喝点什么吗?”   林泠玉眼珠一转:“还有什么好喝的?”   “奶茶?”张渺问,“您在欧洲可能喝不到这种私人烘焙做的奶茶。”   “好哇!”   正聊着,萧经闻从二楼下来了。   林泠玉抬眼看了看他,问:“睡下了?”   “睡了。”萧经闻说,“体温降了点,但还烧着。”   张渺挎上包,把画室里小晨一起薅上了,说那家私房烘焙没开外卖,她们开车过去买。林泠玉点头说辛苦了。   一时间画廊一楼就剩下了萧经闻和林泠玉二人。   这就不免有些尴尬,萧经闻鲜少有这么局促的时候,他先挠挠头,又抻了抻T恤下摆,说:“我给您倒杯水?”   “刚喝完一杯咖啡。”   “我……”萧经闻实在词穷,“您饿吗?”   林泠玉平静地看着他:“坐吧,聊聊。”   “好。”   “看起来还没有复合。”林泠玉讲话直击要害。   “还没。”萧经闻点头。   “虽然他不是我生的,但毕竟是我养的。”林泠玉叹道,“我能看出来他心里还有你,他现在的问题是他说服不了他自己。”   林泠玉又说:“他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偏执,真怪了,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林从沚的身世萧经闻知道,是林泠玉收养的孩子,她在一个瓢泼大雨天里捡到个婴儿,之后办了收养手续。   有句老话说‘吃哪家饭像哪家人’,林从沚长着长着就和林泠玉越来越像,甚至和林泠玉一样是个天然卷。导致林从沚外婆一度怀疑林从沚是她偷偷在外边未婚先孕,兜了个大圈子假装捡来收养的。   “他跟您一起生活这么久,肯定是越来越像的。”萧经闻说。   “有些细节你可能不知道。”林泠玉手指捻着沙发上全盖毯,“他叫林从沚。27年前我在家里画画,那晚的雨大得像是天都漏了,偏偏那天我想听听雨声,没放音乐,才听见雨里有个婴儿在哭。”   “那时候我家住在山脚下,年年下雨年年淹,我把裤脚挽到膝盖,撑着一把根本没用的雨伞出去找。”   “然后找到了。他身上裹着几层棉被,那天五月二十号,下着大雨还闷热的,捂了一身的红疹子。他躺着的那块石头,在一汪淹过脚腕的水滩中间。水中小洲为‘沚’,我希望他的人生从那天真正的开始,所以取‘从沚’。”   萧经闻点头。   林泠玉接着说:“他的襁褓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说肺炎严重没钱治,求个有缘分的好心人什么的,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袋子里装了点奶粉。我全给烧了。因为他的人生从我这里重新开始。”   “我希望他过得开心。”林泠玉看着他,“那年他坐船到塞维利亚来找我,事后我才意识到他不是单纯的想我了,而是在向我求助,他很痛苦也很割裂,所以我觉得他应该跟我一起离开。”   萧经闻不理解,所以他没有立刻表示赞同或反对。   就像他不理解杨青芝逃亡一定要带上二十几岁的儿子——都这个年纪了还不能放心吗。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林泠玉要回来接走林从沚。   “可是您把他带去欧洲也不能解决问题。”萧经闻说,“我虽然不明白父母对孩子究竟是控制还是爱,但阿沚需要自己给自己一个结论,说出来很残忍,以他的性格,我们都帮不了他。”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   这份沉默里两个人其实都觉得对方是正确的,与其说正确,不如说是独一无二的爱。   有时候林泠玉是真的有点后悔,在林从沚小时候灌输了太多纯粹艺术的观念。耳濡目染的意识根深蒂固,人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和信念,艺术必须是纯粹的,艺术本身就应该独立出社会之外,成为无关流量、资本的存在。   绘画成为了林从沚的避风港,也是他对自我价值的肯定。   临到最后真正割裂的已经不是萧经闻和他,而是他和他自己。林泠玉对他是一种‘塑造’式的教育,她是雕塑家,善于雕琢,追求完美。   林从沚是完美的艺术家。   张渺和小晨回来了,俩人出去一趟可开心了,买回来大大小小好几包甜品和奶茶。说私房烘焙的老板还送了她们好几样试吃新品。   小晨从纸袋里拎出来一个漂亮的甜品,说:“林老师你看这个,这个是她们店里新做的榛仁巧克力泡芙!”   林泠玉笑吟吟地接过来:“是吗,哎哟这小盒子真好看。”   “我们在店里试吃过啦,和萧总预展酒会上的泡芙一样好吃!”小晨说,“那天带回来,老板吃了好几块。”   萧经闻立刻:“下次我再送过来。”   小晨眼睛一亮:“真的吗?那多不好意思!”   张渺在旁无声冷笑,他可太好意思了。   总之张渺和小晨回来之后打破了几乎降到冰点的氛围,加上到了晚饭时间,林泠玉从欧洲回来,张渺想着带她去吃点正式的中餐。不过林泠玉先一步背上了包,说约了朋友。   萧经闻跟着站起来:“您去哪里,我送您吧。”   “不用。”林泠玉示意了一下手机,“我叫了车,谢谢。”   “我送您上车吧。”   二人离开画廊,到人行道边站着。小晨感叹:“萧总也太有责任感了,姐你早上说老板病了是因为他们公司,萧总居然就亲自过来了,现在还陪林老师等车。”   “……”张渺欲言又止,“傻孩子。”   路边,林泠玉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现在,你仍觉得艺术品和钻石一样吗?都是被人赋予的意义,美得虚无缥缈。”   萧经闻不禁失笑:“抱歉,五年前我太冲动,说话不过脑子。”   他接着说:“现在不这么认为了,现在……”   “那就好。”林泠玉指了下开过来的网约车,“车到了,回见。”   她似乎不想听萧经闻的答案,或者说,这个答案不该说给她听。   萧经闻上前帮她打开车门,又站在路边看着车开远。   今天他一天没回公司。Gleam在拍卖会前办了个小型的公益拍卖,公益场合总裁应该露面。不为别的,就为一个做慈善的形象。   这些年萧经闻赚了不少,说‘不少’也有些含蓄。前几个月的春季拍卖会总成交价高达25亿,拍卖行业相当不错的成绩。但他本人生活并没有奢靡无度,什么私人飞机游艇豪华超跑都没有。慈善倒是做了不少。   外界对他的评价是赚钱机器、资本家,对他的公益慈善很少报导,可大多被人当作噱头。比起钱,萧经闻更喜欢赚。   今天手机上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微信五六十条未读消息,更不用说茫茫多的群聊。并且今天是可以在公司系统里看见他的状态是‘请假中’。这就是他的生活,被工作所充斥的生活。   他收起手机,画廊里张渺和小晨在品奶茶,分析着前调后调以及用料。萧经闻进来后,两个人霎时停止闲聊,多少是有点尴尬的,大家又不熟。   “我上楼看看他醒了没。”   “啊好。”张渺点头。   那厢已经醒了,躺着在玩手机。林从沚以前不喜欢刷短视频,他觉得那是对大脑的侵蚀,会让人沉不下心。这会儿正在看一只柯基扭屁股,然后立刻锁屏手机,敛了笑,严肃道:“你怎么不敲门。”   “看来你好多了。”萧经闻眼底带着笑意,“因为觉得你在发烧,敲了门你也没办法起床给我开门。”   “林老师去吃饭了。”他补了句。   “喔……”林从沚往被窝里缩了缩,“她去吃什么了?”   “我没问。”   应该说,我哪敢问。萧经闻这么想着,笑了下。   林从沚不知道他笑什么,蹙了蹙眉。之前Coco说要带妈妈去吃中餐,他惦记着呢,没想到他妈妈提前过来了,他还没找好合适的餐厅。   萧经闻走到床边,摸了摸水杯,里面水已经凉了。床头柜上还有退烧药,林从沚警惕地看着他,那眼神把他看笑了。   “我也是被逼无奈,你妈妈看着呢,那药我不能不塞。”   “你让我在员工面前颜面尽失。”   “我们俩在酒店走廊被张小姐看到的时候,你就已经颜面尽失了。”   这话不假。林从沚调整了一下呼吸:“但掰嘴塞药这件事,实在有失风度,萧总。”   “下次注意。”萧经闻说。   他去换了杯温水,又将他扶起来,垫上两个枕头在后背。萧经闻在他床沿坐下,林从沚感觉床垫向下陷了陷。   萧经闻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此时苍白毫无血色,虚弱,无法反抗,让人很难克制。   他吞咽了下,说:“等你痊愈了,我想带你去看些东西。”   “什么?”   “一些……只有你能给我答案的东西。”萧经闻说得模棱两可,“所以快点好起来。” 第18章   Gleam夏季拍卖会那天,屿城下了场特大暴雨。   地铁站入口的楼梯成了瀑布,停车场堆放着抗洪物资,大雨下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装着货物的深色铁皮箱在雨中啪啦啪啦地淋着。   气象局今日发布特大暴雨预警。马路上公交车乘风破浪般前进,穿着雨衣的交警帮忙扶起骑电动车跌在水洼里的市民。小孩被大人抱着,好奇地低头去看淹到大人小腿的积水。   屿城的城市排水已经是相当不错,可依然招架不住老天这般无情。   张渺愁眉苦脸地看着展厅,小晨问她怎么了,她指给她看,说:“墙都潮得掉皮了。”   小晨看了眼:“没办法呀,旁边邵恒的咖啡豆好多都发霉了。”   这确实没办法,张渺最后整理了一下妆面,马上要出发去拍卖会现场。她合起粉饼,抬头看了看二楼,喃喃道:“还不下楼……都几点了。”   小晨笑了笑,说:“不过说起来,Gleam的萧总还真挺照顾我们老师的,居然特意送了一条领带过来……”   这会儿小晨手里就拿着一早Gleam的人送过来的领带,深绛紫色和银丝暗纹,没有水洗标和品牌标,看上去是裁缝铺做的私人订制。   张渺笑而不语。   小晨又说:“姐,你说萧总是不是对我们老师有意思,我觉得他们还挺般配的,虽然萧总今年33岁,不过他看起来挺年轻,你说是不是有钱人都特会保养啊?”   张渺在检查包里的充电宝和邀请函这些东西,应着小晨的话:“是呀,当然啦,你看全世界那些富豪,谁不是容光焕发的。”   “确实确实。”小晨以拳击掌,觉得很对,“搞不好萧总下班回家天天晚上敷面膜呢!”   小晨话音刚落,便瞧见一道瘦削的身影已经下楼,手还搭在楼梯扶手,穿一套浅米白色的家居服,正冷冷看着她。   因为,此人脸上正贴着一张面膜。   张渺看热闹不嫌事大,小晨刚调侃碎嘴说萧经闻会不会敷面膜,转脸她老板敷着面膜下楼了。   张渺故意大声喊了小晨全名:“哇廖晨星同学!你也太刻板了吧,敷面膜是一种生活态度!保养皮肤是每个人的自由!”   小晨震惊:“不是!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从沚沉默着转身上楼了。   他回去二楼的洗手间,僵着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狠狠扯掉面膜丢进垃圾桶,懊恼地抬手猛搓了几下自己脑袋——这是在干什么!   然后呼吸运气,前几天生病导致脸色很不好,昨天他妈妈过来的时候给他这里放了点护肤品,一一介绍过来,哪个是补水的,哪个是修复的。林泠玉说他发烧了两天,脸都烧干了,所以他今天起床洗漱之后,鬼使神差地就撕了片面膜贴上……   虽然这事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好死不死今天他要去拍卖会,这就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悉心打扮去见前男友。   直到张渺上楼来敲门,林从沚才慢吞吞地将门打开一条缝,偷偷瞄出去:“马上好了。”   张渺递进来一个纸袋,说:“萧总那边来人送了条领带给你。说是不知道你今天穿什么样的西装,如果不搭的话,就当作是个普通礼物。”   “喔。”林从沚接过来。   张渺笑道:“你不会在觉得难为情吧?没事的,小晨没那么多心思。”   “没有。”林从沚抿抿唇。   拍卖会的举办地点是Gleam总部最大的一间会议厅。不过在此之前,萧经闻将他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年四个季度,四场拍卖会,每一次都重中之重。萧经闻每一场都会在现场看着,亲自看着,甚至有时候会听每一条委托人电话的线。   但这次开场前的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助理,自己处理完比较重要的部分后,林从沚到了。萧经闻时间算得很准,甚至算到了他会在画廊墨迹上一阵子。   林从沚戴了他送的领带,正在门口给工作人员核对邀请函。   “等等。”萧经闻走过来拦了一下,“时间还早,晚点再进去。”   林从沚回头看了眼张渺,萧经闻看见了,说:“张小姐丢不了。”   那厢张小姐干笑了两声,说:“萧总,我跟他之间如果有个人会丢,那应该是他。没事,你要是没空送他回来,我出来接他。”   今天Gleam所有员工都精神头十足,在Gleam上班虽然加班严重,但薪酬可观,相当可观。   他跟在萧经闻旁边,拐过几个走廊他就已经昏头了。一位身着正装的女士替他们按开电梯,熟练地用她的员工卡在电梯里的触感器上刷了一下,按下19层,随后退出电梯轿厢。   电梯里只剩下两个人,林从沚默默瞄了眼旁边的人,问:“去哪?”   “仓库。”   “仓库在这层吗?”林从沚脱口而出,上次和杨青芝过来,他记得不是19层。   “另一个仓库。”   “家大业大。”林从沚评价。   “一般。”萧经闻说,“做点小生意糊口。”   林从沚略略无语地直接扭头看向他,然后电梯门开了。19层似乎是Gleam一个比较重要的楼层,开门迎面就是两个巡逻保安,二人向萧经闻点头致意了下。   他倒是信任萧经闻,闷不吭声地就跟人走,全然不在乎他会带自己去哪。之前那话说得不明不白,什么叫‘只有你能给我答案’他能给他什么答案,他大概只能回答萧经闻怎么处理明暗关系,以及如何塑造不锈钢静物的质感。   萧经闻带着他走到一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防盗门前,按指纹、低头扫虹膜,然后开门。读取到萧经闻的指纹和虹膜,警报系统自动休眠。   坦白讲,进来之前,林从沚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毕竟这里是Gleam,Gleam的仓库左不过就是些拍品。   “啪。”   灯被打开。萧经闻说:“这里面含氧量有点低,等一下就习惯了。”   林从沚霎时瞳仁颤动了几下——   隔音绝好的大楼听不见外面天空乍然响起的雷声。灯亮起后,林从沚视野被茫茫多的拍品占据,数量之多已经不足以让他呆滞,而是这些拍品,这些古董、珠宝、书画……甚至家具,它们大同小异。   它们像是复制粘贴,同胞的兄弟姐妹,像误入了什么诡异的倒模工厂……差不多的乾隆花瓶,差不多的汝窑碗,那所谓的杨青芝挖他买家的景泰蓝,在这里就有三只。甚至……   林从沚甚至看见了今天的拍品。   就是上礼拜预展上,因为它出现,整个展厅换了个音乐的那件古董珠宝。   不对,严格来讲,是和那件顶价拍品很相似的一条项链。   他走过去,隔着玻璃罩看向里面。   “这不是……”   萧经闻:“1926年欧洲的一家珠宝商为印度皇室打造的彩色宝石项链,用祖母绿、无烧鸽血红、黄宝石、蓝宝石做出葡萄、石榴、花朵的形状,祝愿他们年年有好收成。”   林从沚摇摇头:“不、不是,这种珠宝一共有……”   “三套。”萧经闻说,“项链、戒指、头冠,抬头。”   林从沚抬头。   方才他太惊讶,忽略了上面一层展架,同样的玻璃罩,里面摆放着同系列的头冠。   这也就意味着,稍后开始的夏季拍卖会,那条起拍价3500万的项链,它并不是唯一的。起码这里还有一条与它相差无几的,同血统的姐妹。   “这里才是Gleam真正的仓库。”萧经闻云淡风轻地看着他,看着这展架,说,“你说,为什么艺术品能拍出百万千万的价格,因为它们具备稀有性,甚至唯一性。所以我做了什么呢,我买下所有和它们差不多的、有竞争力的、甚至出自同一艺术家手的作品,挑选一位幸运儿出来,端上拍卖会,赋予了它唯一性。”   “甚至,可能我选出来的,都不是成色最好、最完美的。”萧经闻说,“古董艺术品,有些疤痕和故事,更有韵味。”   萧经闻边说,边抬手,打开了玻璃罩,又说:“什么景泰蓝鎏金佛塔,我怕杨青芝?这一行就没我忌惮的人。来我这里的拍品,十年内不会出现第二件相似品。”   他没有佩戴手套,像拿一条不锈钢项链似的拿出这条古董。它采用了传统的绳结扣,萧经闻很随意地打开结扣,然后面对林从沚。   林从沚今天很好看,他敷了面膜,皮肤水亮,穿了他最喜欢的一套西装,系着萧经闻送的领带。   这条古董项链非常符合印度皇室对‘尊贵’的追求,它明艳、雍容华贵,它被拎着两端展开来。大片的宝石坠直接覆盖在他胸口,萧经闻的手在他后脑勺扣上绳结,整理了一下他西装领子。   接着,萧经闻端详着他和项链,说:“真漂亮。”   林从沚已经不敢动了,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天价古董,他不明白为什么萧经闻要戴在他脖子上,这玩意要是摔了磕了,且不说萧经闻要不要他赔,他自己午夜梦回都会惊出半身冷汗。   林从沚迷茫地看着他:“你……你给我摘下来。”   “别动。”   “我哪敢动。”   他就是因为不敢动,才像个人偶一样,眼睁睁看着萧经闻又抬手去拿上层展架上的头冠。   同系列的作品,同样的宝石,浓墨重彩的风格。林从沚庆幸他今天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发,还涂了精油,因为萧经闻把那只头冠戴在他的脑袋上了……   他脑海里回荡着前不久跟萧经闻的对话——   起拍价3500万,你觉得多少落锤?起码6000万吧。   所以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和脖子,能买一艘游艇。   这还没完,萧经闻又转身走了两步,继续打开玻璃罩,又取出来一枚8.01克拉的椭圆刻面鸽血红红宝石戒指。他托起林从沚的右手,他手指略细,最后戴在他食指上。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萧经闻眼里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拍卖行仓库,这就是他的衣帽间。   “……”林从沚纹丝不动,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你够了。”   萧经闻点头:“差不多了,这就是一套整的,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拍卖行能拿出来一整套。”   “废话。”林从沚盯着他,“我要是等下没站稳,你也拿不出一整套了。”   萧经闻笑了下,走到他身侧,手掌很轻地贴在他后背,引导着他向前走。   但林从沚不敢走,他不敢挪步子——这真的有点荒谬了,不单单是价钱的问题,而是它们的珍贵程度,这种感觉,和让他抱着一幅梵高没什么区别。   于是萧经闻像侍从一样托起他右手,让他扶在自己手腕处,这样半拥着他走到仓库一面等身镜前。   镜子里的林从沚僵硬又美丽,他皮肤白皙,手搭在萧经闻的手上,像个精致的球形关节树脂人偶。   萧经闻痴迷地看着镜子里的林从沚,他手指屈起,虚虚地拂过林从沚侧缘的头发,他没碰到他的皮肤,像个变态在抚摸他皮肤附近的空气。   “戴在你身上多漂亮。”萧经闻说,“我买下它们,为拍卖会上的那一件项链塑造出了‘唯一性’,那现在它们算什么?牺牲品?陪衬品?”   林从沚说不出话,因为他无法回答。   这根本不是‘只有你能回答的问题’。   萧经闻接着说:“为了外面那件拍品,同样的珠宝商,同样的做工,同样是给皇室,它们就得在这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呆上十年二十年,所以,林老师,你告诉我……”   他那只抚摸着林从沚侧脸空气的手停在他的下巴,分明碰都没碰到,却好像做了场昏天黑地的爱。   “你告诉我……什么是艺术品?”   林从沚有点不知道怎么呼吸。 第19章   他回答不了,最起码此时此刻他无法回答。   这种问题甚至可以写篇论文,让他怎么三言两语讲清楚?   林从沚吞咽了下,镜子里的自己连喉结都不敢有太大动作。不过好在他已经尽力调整了,萧经闻这人他姑且算了解,持续性情绪稳定,间歇性失控发疯。   并且他发疯的情况多半都出现在林从沚身上。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没什么的,最起码可以确信的是萧经闻不会让他赔钱。于是他闭了闭眼,右手从萧经闻手里抽出,自己抬手,稳妥地摘下头冠。   “你在迷茫。”林从沚说。   “是的。”萧经闻依然看着镜子,“我开始迷茫了。”   林从沚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头冠,珠宝是一种必须用肉眼观察的东西。照片和视频只会使其庸俗,画作又往往掺入绘画者的主观情感。   “它很漂亮。”林从沚摩挲了两下头冠上最大的一颗梨形黄色宝石,“其实你过得也很割裂,你的理智要求你做一个摈弃掉所有无用情感的生意人,但你这里……”   或许是这个仓库调低了含氧量,也可能是太多太密集的艺术品导致司汤达综合征,林从沚感觉心跳过速,视觉刺激太强烈,一时之间神智恍惚。   萧经闻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但我这里太多拍品,我要它们其中一件拍出高价,就要藏起来与它相差无几的同类。塑造它的稀有值,但只有我知道,这都是资本行为。比如我能承诺给卖家买家,十年内市面上绝不会出现第二只苍龙教子瓶,就必不会出现。”   林从沚叹了口气,他又低头去看手里的头冠,它拿在手里很有分量。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人们总是先不管不顾地去追求某种东西,得到之后又开始反思,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一切。   林从沚抬眸,看着镜子里的萧经闻:“这问题太难了。”   “我明白。”   林从沚将手里的头冠塞回给他,又解开后颈的绳扣,把这条华美的项链也塞回他手里,说:“这不是你该苦恼的事情,但如果你一定想要个答案,我可以试着帮你,不过需要点时间。”   说完,他又看了看这仓库——这里只是仓库中的一个区域,转角过去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   林从沚不是没见过世面,震惊的源头是,这些东西其实此时此刻的处境——毫无价值。   他隐隐能明白萧经闻的心情。如果他不曾遇见过自己,那么这些东西于他一个生意人而言不过是货物,美丽精致的货物,甚至不如码头集装箱里装着的货,最起码后者还有用武之地。   想到这里,他居然萌生出了些责任感,面前这位总裁居然是因为自己才这么痛苦。   他怅然了大约两秒半,然后说:“我要出去抽根烟。”   “请。”萧经闻退后一步,侧身让出些空间。   从仓库里出来,林从沚长长呼吸了几下,最后松了口气。他回头看着萧经闻:“不要再给我玩这种东西了,脑袋脖子加一起上亿,我身家性命也赔不起。”   他得去抽根烟压压惊,又问:“你这吸烟区在哪?”   萧经闻按下电梯,说:“没有吸烟区。”   “……”林从沚沉默片刻,“好吧。”   “Gleam整栋大楼禁烟,不过你不在禁烟范围,抽吧。”   总裁都准了他也不打算客气,只不过抽也不能在电梯里抽。他们回到拍卖会那层楼后,林从沚走到这层走廊的窗户边。   高层写字楼一般窗户开不了很大角度,有的甚至窗户都是封死的。   他试了下,推开一个拳头的缝,足够了。   外面风雨交加,隐约雷鸣。   萧经闻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他切身体会到了网上人说的‘拿烟的手微微颤抖’,他真的有点哆嗦。艺术展看过很多,林泠玉价值不菲的珠宝小时候也玩过,长大了也拿来当作过静物。   但古董珠宝的观感和触感太不一样,说不清是什么沉甸甸的。   凉飕飕的风顺着窗缝涌在他脸上,舒服多了,雨里的空气让人神智清明。他灭掉烟,丢进垃圾桶,继续站在风口散了散味道,才走过去。   以前萧经闻经常说他‘少抽点’‘少喝点’,林从沚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但有时候画不出来,没思路没想法,就只能点根烟。   后来被萧经闻说多了就改喝咖啡,使中枢神经兴奋,以至于有段时间根本不睡觉。   “我先进去了。”林从沚说。   “嗯。”萧经闻点头。   拍卖会按拍品分类各个场次,这场是书画专场。   第一幅是卡拉瓦乔,传言说此人画画从不打草稿,直接上颜色。且此人画画不常留签名和日期,辨别真伪需要小心谨慎。   拍品是卡拉瓦乔的一幅静物,在那个宗教统治的年代选择画一组单纯的静物,往往被同行耻笑。但并不影响他依然成为那个时代无比优秀的画家。   买家们开始举牌。   由于各种因素,拍卖会上大部分是委托人电话连线举牌,真正的买家不会到场,场内买家不多。拍卖师念完拍品名录和起拍价后,林从沚四周人开始向电话那边的老板报价商议。   委托人们保持着低声说话,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举起自己的座位牌,拍卖师精准清晰地报出出价者和拍卖价。   林从沚坐在张渺旁边,他看着屏幕上扫描版的油画。   卡拉瓦乔的许多幅作品中都有枯败或即将枯萎的元素,譬如干瘪的橙子,即将腐坏的苹果。学者们认为这样会让人联想物体健康、盛放时候的模样。   这就有点像‘遗憾’总让人刻骨铭心。于是林从沚轻轻笑了起来。   “诶?”张渺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闪了下眼睛,这声‘诶’得很惊喜。   而林从沚以为她‘诶’是因为这幅画,说:“对吧,他就喜欢把这些植物画到‘盛放溢出’的程度,像一锅粥,炖煮到要满出来……”   “不是。”张渺从惊喜变得惊讶,“你这个戒指……”   “嗯?”林从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嗯——?”   然后立刻捂住嘴,接着意识到不对,还捂什么嘴,改为捂住手。   “哪来的?”张渺压低声音,“我靠,这得有十克拉吧?萧经闻跟你求婚了?不对啊求婚戴食指?什么说法啊这是?”   那头冠和项链的存在感太强烈,导致他忽视了手上还戴着一枚古董宝石戒指。他捂着它的时候,手掌清晰地感知到这宝石的切割面,以及它周围的配钻——   不会掉一颗下来吧!   林从沚很快镇定下来,说:“刚才…萧经闻带我去了他们仓库,他拿出来这个戒指,戴在我手上,我忘记摘了。”   张渺扯了扯嘴角,尬笑两声:“哈哈,真是太合理了。”   说的也是,这谁能信。   林从沚迅速扭头看门口,外面一圈站着保安、摄像、一群工作人员,没有萧经闻的身影。想来也是,夏季拍卖会的几个场次一场接一场,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忙。   “怎么办。”林从沚有点慌了,“你包里有首饰盒什么吗?让我装一下。”   “别,我祖宗,这种东西可不敢放我包里。”张渺当即按住自己包,“要是你弄坏弄丢,你还可以委身于他以肉还债,要是折我这儿了,我就只能去跳海,你放过我。”   林从沚哑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渺。张渺更加坚定地看着他,要不是这里不能乱坐,此时张渺估计已经挪到这排另一头的座位假装根本不认识他。   “那我这……”   “摘下来揣兜里。”张渺说。   “要是揣丢了呢?”   “也对。”张渺又说,“那你把它转到手心,别这么招摇,刚才一反光差点把我刺瞎。”   林从沚觉得有道理,照做了,结果:“好……好扎手。”   “……”张渺无语地看着他。   二人叹气。想来做这枚戒指的人也不会料想到某天会有人将它反着戴。   整场拍卖,林从沚对屏幕上的拍品再提不起任何兴趣,就连自己那幅画41万落锤成交,他都没有波澜。   终于,随着拍卖师微笑着“Sold”“成交,恭喜8072号女士!”本场拍卖正式结束。现场所有人都向8072号买家的委托人鼓掌祝贺,唯独一人,双手交叠,不动如山。   会场大门打开,隔壁厅是Gleam的茶歇,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家可以在那里休息。   林从沚立刻站起来,右手放进裤兜,强装镇定但十分帅气地向外走。他要找萧经闻把戒指还给他……   电话打不通,萧经闻那边一直正在通话,微信也没有回音。   他总不能这么单手插兜满大楼找他吧……林从沚有点绝望了,所幸他在这层楼的连廊上碰见萧经闻的秘书之一。   “您好,不好意思。”   “您好林先生。”对方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素养超高的秘书能够记住所有与老板有关的人,“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需要。”   “您请说。”   此时的林从沚戴着这戒指,宛如手握阔剑地雷,他口不择言,慌不择路:“我需要萧经闻。”   “……”秘书维持着面上的微笑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喜悦,以至于她微笑的弧度更深。   “不是那种需要。”林从沚发现自己的话有歧义,但他越描越黑,还咬了下嘴唇,“是真的很需要。”   秘书:“……我明白了。”   林从沚:“很急。”   秘书微笑:“您稍等,我帮您问一下经理。”   ……倒是别越笑越诡异啊,林从沚想。 第20章   在这方面林从沚是甘拜下风——萧经闻根本不把钱当钱,他赚钱讲究一个享受过程。物欲不高,不好名利,不爱美色。一枚旁人眼中的传世之宝他不闻不问。   “林先生。”秘书挂断电话,走回来,“很抱歉,萧总目前在处理一些纠纷,可能短时间没办法赶过来。”   “喔……”林从沚的手已经没再藏着了,刚刚跟这位秘书坦白,说了下原委,模糊了‘仓库’。没想到这位秘书丝毫不惊讶,也没有多问一个字。   ——导致林从沚有点怀疑,萧经闻这公司里的员工究竟是真正的人类还是写了编程的仿生人。   “那……”林从沚示意了一下戒指,“这个,能托你交还给他吗?”   “恐怕不行。”秘书抱歉地笑笑,“萧总让经理转告,这东西您先戴着玩,也让您不要有压力,丢就丢了没所谓的。”   “……”林从沚试图从秘书眼中找出一丝丝荒谬。   但对方没有。   Gleam似乎和这栋大楼之外是不一样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概念只围绕萧经闻。萧经闻一句话便定义一件古董的价值——它应该回去那个仓库,还是戴在一位青年画家手上。   秘书添了一句:“您放心,萧总既然这么说,您就戴着玩几天,多漂亮呀。”   “起码千万起,能不漂亮吗…”林从沚有点绝望了。   虽然他不好意思一直在这里拽着人家说话,今天拍卖会,秘书应该很忙。他最后问了一句:“萧经闻那边是什么纠纷?”   “我也不太清楚诶。”秘书说。   “好的,抱歉耽误您工作了。”林从沚点点头。   生意做这么大,有点纠纷很正常。但就是因为生意做这么大,让萧经闻本人出面处理的纠纷,那大概就不是小问题。   那位秘书离开后,他再抬手看这戒指。果真漂亮,蛊惑人心的那种漂亮。他回想在仓库里萧经闻说的那些话,他为了让一件拍品卖出天价,就要把世界上与它相差无几的珠宝全部藏于室中。   他知道萧经闻为商狠,但他还是想象力不够。   老实说,换做他自己,他恐怕没这魄力。   他要是有这么一屋子东西,那必然要办展,巡回展,全球巡展!   下一场是古董家具,买家们按照场次和号码牌,不参加这场的买家在保安的核实下离开会场,参加的买家进场。   张渺出来之后在厅门口等他,见他回来了,迎上来,问:“找到萧总了吗?”   再一看他手上还戴着戒指,啧啧两声摇摇头,接着说:“真是太晃眼了,你离我远一点。”   林从沚叹气:“他叫我戴着玩。”   “财大气粗的人都这样吗?”张渺打量着他,“不过…说真的,这种古董戒指与其摆在展柜里,真不如戴在手上。”   张渺说这话是真心的,玻璃展柜就是个囚笼,她自己也是艺术相关工作者,此前在博物馆上过班,也给名家大师当过助理。但林从沚这会儿没心情,干巴巴地说了句:“这种珠宝,放在哪里都漂亮,先走吧。”   他今天大约是见不到萧经闻了,不知道怎么了,他莫名的有点不安。Gleam这么大,他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萧经闻,总不能在这里耗上一天。他又不是望夫石。望的还是前夫。   在微信上跟萧经闻说了一句‘我先走了,戒指什么时候还给你,你告诉我时间。’   得到萧经闻回音,是三天后。   暴雨后的空气格外干净,清晨四五点的保洁车里有很多前几天大雨泡烂了的树叶。城市淋了三天雨,终于得以喘息,开始重新运行。   时间是清晨五点半,林从沚很少在这个时间醒来,倒是经常这个点入睡。   微信上依然没有萧经闻的回音,他先去洗漱,然后喝了杯温水。   画室里有一幅4开尺寸的素描,他在写生从Gleam戴回来的戒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他,干脆就拉了个摄影灯过来打光写生。   这幅林从沚画的是素描,素描是一切绘画的基础。因为无法用色彩来展示物体的固有色,就只能通过笔触、明暗和线条来表达物体的质感。   学生时期的林从沚和同学们一样,最害怕写生的时候老师摆个不锈钢,摆个玻璃瓶,更怕这种宝石类的。他还记得13岁的时候在家里,他和林泠玉写生同一组静物。   林泠玉有多可怕,静物组是她啃一半的苹果,半枯不萎的花,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最后她琢磨着,把做美甲的小水钻抓了一把,随便洒下去。   艺术生都是这么一点点被磨出来的。音乐美术舞蹈都一样,谁小时候不是哭着锯小提琴,要是邻居在学二胡,那就是一个锯木头一个杀鸡,不知道的以为这层楼晚餐打算烧柴火起锅。谁又不是在舞蹈房练功练的两腿没法下楼,被老师按着腰往下压,路人都要说一句身残志坚。   ——林从沚也一样。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叫他如何改观。   清晨六点整,他开始最后调整这幅画的细节。   橡皮是白色的铅笔,宝石类物体的坚硬感用硬铅体现,林从沚对笔触的控制几乎完美,他入学美院的时候就是素描高分卷,大一分流去油画系更是毫无悬念。   这三天来,他一停下来就会想萧经闻的问题。   所以他写生这枚戒指让自己静心,每颗配钻都先完美塑造出来,再蒙上阴影,或用纸揉虚。   究竟什么是艺术品。稀有的原料,不菲的造价,强烈的意境?   还是说,它要成为人类社会中情绪的避风港,让人能逃避……   等等。   他笔尖顿住。   此时此刻他就在逃避。逃避焦虑的情绪,通过严谨的具象素描来让自己不要深想萧经闻现在如何。   年轻的绘画者僵坐在画架前,夏天四点多天就亮了,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这个时间可以听见第一班公交车驶向码头,保洁人员拖着大垃圾桶走过他窗外。   以及一声门铃。他倏地捏紧铅笔,画廊从来没有这么早来人,张渺和小晨都有钥匙,邻居邵恒每天中午才来开门,也不可能是他。   林从沚第一时间把戒指拿起来,揣进裤子口袋。   画廊玻璃门里面有一道黑帘,林从沚拎起门帘的一角向外看,看见了萧经闻。   大约是他谨小慎微的偷摸样子太生动,隔着厚重的玻璃门,他也似乎听见萧经闻‘噗呲’了一声。   笑个屁笑……林从沚给他开门。   “这么早。”林从沚扭头往里走,边走边说,“不怕我没睡醒吗。”   “看见你发朋友圈了。”   “喔。”   林从沚发了条纯文字‘凌晨四点三十五分,妈妈蹦迪回来了,我起床了’。   稍稍有点脸红,他一直想做个酷酷的大人,这条朋友圈看起来不是很酷。   萧经闻买了早餐,他搁在展厅的茶几上。林从沚递给他一杯水,问:“那天出现什么纠纷了?”   “闹事的。没什么,都解决了。”萧经闻接过来,在沙发坐下。又是一身冷冰冰的西装,一只冷冰冰的腕表。   “闹到Gleam把总裁闹出来了?”林从沚直接伸手,解开塑料袋,里面一碗馄饨和一颗茶叶蛋。   萧经闻弯起唇笑笑:“我比较吓人。”   林从沚抬眸看他一眼。既然话说到此,他也不多问,馄饨还烫着,他揭开盖子放到旁边,从口袋里拿出戒指,放在茶几上。   “你带回去吧,放我这我提心吊胆的,睡觉都睡不好。”   萧经闻“嗯”了声,但没收走。他把林从沚给他倒的水喝完,空杯子放下,接着说:“杨青芝归案了,余拾景也没走成,他那边可能会有些‘叔叔伯伯阿姨’之类的旧臣,你要是在画室碰见他,别轻易跟他走。”   “萧总,我27岁不是7岁。”   说完,他搅着馄饨的手停顿了下,抬头:“你的意思是,拍卖会那天闹过去的是杨青芝的人?”   萧经闻点头:“说好听点她身边的人仁义,说难听点,是想从我这捞点好处。”   “拍卖会的拍品出问题了吧。”林从沚想不出别的了。   拍卖公司拍品的事故可大可小,高价拍品就是大事,低价拍品,譬如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被仿制,又或者拍品实际出现残破,都是事故。   “嗯。”萧经闻说,“一个黄花梨八扇屏风,在仓库里断开了。”   林从沚接着问:“内部人干的?”   他们那儿仓库安保他是见识过的。   “余拾景干的。”萧经闻说。   “他?”林从沚睁大眼睛,“他怎么混得进去?”   萧经闻垂着眼,拿起茶几上的戒指端详着,平铺直叙地说:“是啊,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孩,怎么混得进去Gleam的仓库。”   珠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萧经闻向前躬身,握住林从沚的右手手腕。他轻轻掰开他捏着勺子的手指,又把它戴回林从沚手上。   这戒指比他手里的勺子还大点儿。   然而就是这个瞬间,林从沚恍然:“是你故意放他进去的。”   “当然。”萧经闻说,“他还不傻,知道先去安保室关监控。”   不用想也能知道,那所谓的‘安保室’大概率也是萧经闻故意的。太天真了,林从沚想,一个季度拍卖成交额能到二十几个亿的拍卖公司,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让他混进去。   纵然知道此人狠戾,但林从沚还是呆滞了片刻。他愣愣地看着萧经闻:“你就不怕他……他乱砸一气吗?”   “他是艺术生。”萧经闻云淡风轻,“下不去手的。”   有时候萧经闻会让他胆寒,但这样的人又会一清早穿戴整齐给他买早餐。   “所以是……卢比菲原本的人在拍卖会上伪装买家,拍下了黄花梨,结果仓库打包的时候发现它坏了,引发的纠纷?”   “对。”萧经闻说,“又横生枝节地要我赔偿,搞了点急性病,在公司发疯,我才出来处理的。”   “后来呢?”林从沚问,“你应该没报警,那天没看见警车,所以卢比菲的人跟你私了了?”   “私了。”萧经闻提唇轻笑了下,“条件是卢比菲…也就是现在的卡洛安拍卖公司,把经营权交给我。”   萧经闻说这话的时候在帮他剥茶叶蛋。他手指长而骨节明显,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卤汁不可避免的沾在他手指。   “你打算收购?”   “不啊,不持股,只经营。”萧经闻说,“对他们那个小拍卖行没兴趣,只是我记得去年他们那里出过一张1548年的牛皮纸,我觉得你可能有兴趣用它来画画。”   林从沚没有看他,因为不知道用什么眼神和表情来面对。面前这个33岁的男人比他印象中的萧经闻成熟太多。   萧经闻将剥好的茶叶蛋放在小盒子里,说:“这些天我安排了几个人在你这里轮流值守,这阵子你去画室,我有空的话我来接你,我如果没空,会有人跟着你坐公交和地铁。”   萧经闻抽了两张纸巾一根根擦着自己的手指,像刚杀了人在擦血迹,看着他眼睛说:“余拾景把我仓库烧了也没关系,但你不一样,我总不能把你锁进展柜里,所以不要觉得我做得太夸张。” 第21章   馄饨汤里飘着紫菜, 林从沚舀起一片,连着汤喝了一口。他没表态。   萧经闻病态的占有欲总是会有这样合情合理的前提,而林从沚是个挺懒的人, 有人能把他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并不介意。两个人在这方面从来没有过争执。   萧经闻话说完了没有多留的理由,他从沙发站起来准备离开。林从沚放下汤勺,取下戒指,抬手递向他。   他起先没动,说:“这个送给你吧。”   “别。”林从沚抬头, “就因为它在我这里,我三天没睡好, 外面刮阵风我都以为是来偷戒指的。”   萧经闻一笑:“好吧。”   他从林从沚掌心拿走戒指, 捏着指环的部分,像看一朵平平无奇的花看着它。   “你好歹拿稳一点。”林从沚有点看不下去。   “私藏,不是公司库存。”萧经闻说着,很随意地把它塞进裤兜, “不打扰你了, 我去上班了。”   “喔。”林从沚放下勺子打算送送他。他制止了,说了句你安心吃饭,说完自己离开。   萧经闻走后他直接往前一挪坐到地上, 这样茶几的高度就正好了。他慢吞吞地吃着馄饨, 他吃东西一直很慢,是家庭因素。林泠玉吃饭也慢,在家里他经常跟林泠玉俩人一顿饭吃一个小时。   家里餐桌上往往架一个平板电脑,有时候看纪录片,有时候看影评。后来和萧经闻同一张餐桌吃饭的时候, 萧经闻对他的行为深感诧异。尤其听他说这是他和妈妈的习惯,萧经闻好像在听天方夜谭。   林从沚吃完后收拾了一下, 他的作息情况太久没吃早餐,一碗馄饨吃光了,有点撑。   画室里的素描已经基本完成了,没有写生物体也不影响收尾。林从沚先削铅笔,蹲在垃圾桶前边,边削边琢磨。   萧经闻玩弄人就像摆弄积木玩具,大约是家庭所致,他所接受的是极端的生存教育,非友即敌。这种狩猎者的生存方式演化到社会商界中,它要符合法律和道德,又要让狩猎者有成就感,于是形成了萧经闻目前的生存状态。   HB铅笔本就细而硬,被林从沚削得如针尖。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铅笔灰,回到画架前。他观察着纸上的戒指素描,回想五年前。有天萧经闻出差结束回来屿城,风尘仆仆地跑到画室,他给林从沚带了一支玫瑰。   想起这事,他低头笑了下。五年前他最常对萧经闻说的一句话是:萧总呀,你傻成这样,可怎么做生意。   ——因为那支玫瑰,是他出差地一家玫瑰庄园培育出的新品种。花冠硕大,色如红酒,馥郁的香气代表这朵花被摘下不到10个小时,它仍然新鲜。   而说他傻,是因为萧经闻把花攥在手里坐一路高铁。玫瑰花茎上的刺早已扎进皮肤,堵住伤口,在花递到林从沚手中之后,几道细红线一样的血痕淌下来。   他在林从沚面前有时候确实笨笨的,手握拳往后缩,被林从沚眼神扫一下就又乖乖伸出来。那时候林从沚工作的画室是接一些商业油画的单子,画室里另一个同事还劝过他。   同事说,萧经闻看着实在很恐怖,他在pua你啊,这是绑架啊,你以后分都分不掉的!   新鲜玫瑰在花瓶里养了几天就枯萎,萧经闻手上的伤口也愈合。林从沚说他你这是不是有点变态了,萧经闻听了有些不安,接着林从沚说:没关系,我是艺术生,对变态很包容的。   接着,HB铅笔的笔尖落在素描纸上,铅笔在他手里如柳叶刀般精准细致,几道线条画在切割面边缘,下笔轻而狠。   其实跟萧经闻分手并没有同事说的那么可怕,萧经闻的确是控制欲极强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永远被理智压制的人。所以五年前林从沚说我们真的很不合适,还是分开吧。萧经闻沉默地点了头。甚至还帮他收拾衣服行李。   分手分得很容易,五年来萧经闻没有任何存在感。偶尔有十三四天的长途航线,经过公海,船上游客众多鱼龙混杂,萧经闻会派两三个员工旅游出差,和他同条航线,但不会靠近打扰他。世道终究不太平,这也在林从沚能接受的范围内。   无论如何他都感激萧经闻。毕竟和萧经闻在一起的时间里,他连晚上吃什么都不必苦恼。   他将画板取下来,拎到画廊门口,定画喷雾喷上去。路过的大姐特夸张地‘哟’了声,感叹道:“这大钻石!”   今天傍晚在市里的画室有课,定画喷雾干了之后他将画卷起来,找了个画筒塞进去。傍晚的课来的是高一高二的孩子,他们目前还没有停止文化课,白天上完课过来画画。   所以在傍晚之前林从沚打算睡一下。今天张渺和小晨休息,他早餐吃得很饱,慢悠悠地走到卧室,关好窗户窗帘,打开空调躺进被窝里。   林从沚做什么事情都是悠哉又慢吞吞的,这点也是打小和林泠玉一块儿画画养出来的习惯。画画就是要有十足的耐心,起型,勾勒,上色,哪一步都急不得。   傍晚五点十五,闹钟响,他从被窝里伸出一条胳膊关上它。   五点二十分,闹钟再响。有人帮他关掉了,还顺便关上了他开了几个小时的21度的空调。   林从沚没睡好,缩回被窝里,嘟囔了两句什么,像是在抱怨。   紧接着,一只手不留情面地推他肩膀:“起床了呀,还要上课呢都几点了,在这里赖床,大白天的睡觉你晚上怎么睡呀!”   “妈?”林从沚眯着眼,“是你啊妈…”   “啊那不然是谁?”   “……”林从沚缩了缩脑袋,“没谁。”   林泠玉瞧了他一眼,自打林从沚14岁后林泠玉就不会掀他被子了,说:“赶紧起来,换换衣服去画室了呀。”   “好……”   “嘴巴动,身子也跟着动呀!”林泠玉又说,“那谁,萧经闻在楼下路边等你,说送你过去。”   林从沚动了,在被窝里沽涌了两下,坐了起来。   要命了,他第一个念头是:萧经闻在等我,那我穿什么好。接着自己吓一跳,清醒了。睡昏头了,先拿手机给邵恒打了个语音电话,让他做两杯冷萃,自己马上下楼去拿。   好在林泠玉的兴趣之一就是给林从沚挑衣服,她打开灯,在衣柜里翻翻找找,给他搭了套扎染水墨画短袖衬衫和亚麻休闲裤。   “睡觉的空调温度不要设置这么低。”林泠玉说着,又拉开衣柜里的抽屉。母子俩的习惯一样,这个位置的抽屉用来放配饰,她挑了个银质竹节手镯递给他。   林从沚犹豫了下:“不戴了吧,上课去的。”   “到了画室再摘下来呗。”林泠玉用狡黠的眼神看着他,开玩笑地说,“前任的车嘛,叫他悔不当初。”   “妈……”林从沚哭笑不得,“我跟他……跟他……”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了。   林泠玉在床边坐下。她伸手在林从沚头发摸了摸,说:“前不久,妈妈偶然了解到一位法国作家的观点,他认为所有‘他恋’的本质都是‘自恋’,你喜欢的人身上必然有你自己的底色,或是你想要成为的样子。”   她接着说:“我们这种纯艺术工作者的专业壁垒非常高,一旦选择了,就很难…几乎不可能转行。学艺术就像学医,放弃或改变,都是碎骨重塑,很痛的。”   卧室里安静下来。   “萧经闻也是。”林从沚说。   短短五个字,林泠玉便了然——所以他们有着一样的底色。林从沚小时候是多么纯粹的艺术教育,那么萧经闻也是同样的商科式教育。   其实林从沚现下想想,萧经闻是个聪明人,自五年前就是。可那时候他跟自己谈恋爱,多数情况下不会转圜迂回,也不懂适时弱化矛盾。他的“聪明”没有一点用在林从沚身上。   这种情感类问题如何解决,萧经闻的成长过程里没有人教他,他也无处去学。而林从沚则是成长中的情感过于充沛。   他妈妈,他妈妈当时的女朋友,外婆,姨妈。家里三代艺术生,外婆外公国画大家,姨妈是书法家,妈妈更不必说。所有人都给了他足够的爱。   这样两个人的碰撞就注定死伤惨重。   所以‘萧经闻也是’,林泠玉一听便懂。她慢慢叹了口气,说:“抱歉啊宝贝。妈妈是忽然间变成妈妈的,没有怀胎十月,也没有任何教育方面的准备,导致你……你比起‘妈妈的孩子’,更像是‘妈妈的作品’。”   林从沚倏然抬眸:“没有,妈妈你当得很好,特别好。”   不下雨的时候气温会直接飙上来,今天有三十度,太阳七点多才会下山。   路边的迈巴赫停了有一会儿了,林从沚提前叫邵恒做了咖啡,他买了两杯,一起拎上车。邵恒这个神经大条的老板在店里盯着这车,大约萧经闻停多久他就盯了多久的程度。   以至于林从沚拿到咖啡后,邵恒笑眯眯地问能不能过去看一眼车内饰。林从沚说……可以的吧。   于是画面就是这么诡异,萧经闻本想邀请他上车,邵恒说不用,看看就成。萧经闻就把前后车窗都降下来,邵恒瞅着后排座椅的屏幕,幽幽说了句:“据说迈巴赫后排屏幕可以玩PS5。”   “可以是可以……”萧经闻说,“但容易晕车。”   林从沚偷偷偏过些头,那个在迈巴赫后排玩PS5晕车的人就是他自己。   萧经闻也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温柔的很。林从沚只能愠怒地皱眉,警告他别乱说话。   邵恒啧啧啧了几声,说:“妈的,我也要赚大钱买好车!”   萧经闻很给面子,认真说:“好,加油。”   这辆车以前萧经闻很少开,迈巴赫这种车就是无论开车的长成啥样,都让人觉得是司机。尤其车开出五分钟了,萧经闻等红灯的时候忽然问:“需要我戴双白手套吗?”   “……”林从沚注视着他,“你拿拍品都不戴手套。”   “司机要有司机的态度。”萧经闻半开玩笑着说,“连蓝牙吗?”   萧经闻是个开车不用听歌的人,这点五年前林从沚就表达过震惊,他甚至询问过萧经闻,你是不是觉醒人类情感失败了的仿生人,半觉醒,在努力模仿人类。   车程还有二十多分钟,林从沚连上了车里中控的蓝牙,接着车厢里响起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平均律一度被人们奉为钢琴界的‘旧约圣经’,它平衡、和谐、理性。很适合与它有同样属性的萧经闻。   所以林从沚偷偷瞄了他几眼,想看看他有没有在听。   萧经闻看他这边后视镜的时候偶尔会和他视线相撞,林从沚就眨眨眼装作乱看。   “巴赫?”萧经闻问。   “嗯?”林从沚一楞,“你知道?”   “卖过他的手稿。”   “喔……”   ‘喔’完了觉得不对,看了眼中控屏幕,屏幕上是导航而不是曲目。他又问:“手稿又不会演奏,你听出来的?”   “听过。”萧经闻说,“卖家当时弹了一遍。”   林从沚咳嗽了下,他有点想问萧经闻觉得怎么样。但他们从不会聊此类话题,壁垒太高,双方都会尴尬。   然而萧经闻主动说了:“很平静。”   “是吧。”林从沚笑笑,重复了一遍,“很平静。”   林从沚今天的穿搭很好看,他适合这样轻盈的布料,加上水墨画的图案,整个人气质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车开到画室楼下,林从沚说了声谢谢。他拿走杯架里自己的咖啡,说:“这杯是…买给你的。”   “谢谢。”萧经闻看着他眼睛道谢,“晚上我来接你。”   “其实没那么夸张吧。”林从沚解开安全带,“法治社会,更何况那些人就算真拿我……”   “等一下。”林从沚扭头看着他。   反应过来了,其实根本不可能。   乍一想没什么问题,卢比菲的人又一次在萧经闻那里吃瘪,那么他们拿萧经闻没办法,转而来骚扰甚至报复自己,听上去十分合理。   但……   林从沚看向他,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紧张,喉结也滞涩起来。每个美院生都清楚人类的骨骼肌肉,他盯着萧经闻的喉咙,脑袋轻轻一歪,一缕卷卷的头发跟随他晃动。   林从沚的眼睛从他喉结向上,看他无措而紧抿的嘴唇,再向上看着他眼睛。   他吞咽了下,自从正式接手Gleam公司以来,萧经闻几乎没有过如此窘迫的境地。他不常被人看穿,因为他不露破绽。   而此时此刻,林从沚温和地笑起来,说:“他们跟杨总洗钱诶,自身都难保了吧,还有空来动我?”   萧经闻那点心思被发现的瞬间,如同鲁米诺反应下满屋子的血迹,诉说着他的种种罪行。   “我先走了。”林从沚顺手替他的冰咖啡插上吸管,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说,“十点半下课,辛苦萧总。”   没等萧经闻反应,一声‘嘭’,人已经下了车关了门,隔音效果极佳的迈巴赫立刻隔绝车水马龙的街。   夏天虽然夜晚来得迟,但天也是一寸寸暗下去的。湖蓝、钴蓝、深蓝,直到有交警过来敲窗,萧经闻才缓过来。   “这儿限停,赶紧开走。”   “抱歉。”萧经闻点点头。   拍卖会结束后公司员工大部分开始休假,萧经闻确实是资本家,但不是无良资本家。加班归加班,高强度忙完一阵子都会放个小长假。公司大楼黑洞洞的,紧急出口的标识灯幽幽地亮着,公司一楼只有前台后边的背景墙一组射灯亮着。   他今天没有公事,夏拍很顺利,成交总价将近30亿,有几位收藏家托人询问藏品的问题,他们手里有些好东西,商议着时间带过来做鉴定。   萧经闻走到林从沚坐过的那组沙发坐下,解开衬衫顶端的纽扣,拽下些领带,有些疲累地靠下去。这几年他过得不轻松,在外自然风光无两,但心里总空落落。   他家庭太压抑,但好在以他目前的能力和实力,已经不再受父母挟制。他终于如父母所愿,成为一位合格的执行董事兼总裁。   他足够缜密,嗅得到行业动向,下手够狠,够有魄力。所以在说亲这方面,且不说他父母亲戚,偶尔吃饭应酬,连关系不错的合作伙伴也不敢多言。   当一个人强大到一定地步,就是如此。   这方面行业内大多数人比起‘给萧总说个亲’,还是更期待着看看什么样的人能与其并肩。   此时那人正憋着火。   林从沚语气不善,敲了敲学生的脑壳,说:“起来。”   学生捏着铅笔站起来,又把铅笔递给林从沚。   林从沚坐下给她改画,素描静物三角锥中间戳个圆柱体的几何石膏,几乎是每个美术生都画过的东西。它有着最明显的明暗关系,以及最简单的初始组合结构。   林从沚画这玩意早就不需要在三角锥里再画出圆柱的辅助结构,但给学生改画,需要让学生明白它内部的结构关系。   “不要觉得临摹是‘照着画’。”林从沚说,“内部结构关系确实对最终画面没有影响,它终究要被擦掉,但这是你需要理解的东西,你要把它看成做数学题要写的步骤。”   学生心虚地点头。   初学者总是这样,追求画面一步到位,恨不得一笔成型。   林从沚耐心地讲透视,透视也是初学者出现相当多的画面问题。他有点累了,今天讲了太多话。其实有点想放弃在辛决这里带课的工作,当老师每天要说的话太多了,初学者教起来也很累。   学生有些跟不上他的笔触,林从沚擦掉她的线条,然后告诉她:“透视从这里大,到这里小,所以圆柱的这里切面最大,到这里……你在听吗?”   “在!”学生倏然绷住,“就是,就是这里,为什么您可以画得这么轻松啊……我根本画不明白,我连那个圆都画不圆……”   她越说声音越小。林从沚叹气,手也停下了:“先理解吧,基本功慢慢磨。”   他一连改了几个学生的画,各种各样的问题。辛决在另一个教室改画,课间休息的时候在走廊又是捶腰又是捶肩,哀嚎着这儿疼这儿也疼。   林从沚咬着烟,面无血色:“我脑子疼。”   “啊?”辛决看向他,“是不是感冒了?”   “不是那种头疼。”林从沚叹气。   辛决懂了:“唉,没办法,高一升高二,这时候来学画的都是……”   他虽然没把话说完,但林从沚也明白。都是念完高一,文化课实在不行了,来报班学美术,走艺考考大学。也就是旁人眼中的‘211分上211’。   “我明白的。”林从沚烟抽一半就摁灭,丢进垃圾桶。画室这栋写字楼的走廊窗户可以开一小半,夜风一阵阵有规律地扑扇进来。   有时候是无奈选择这条路。没办法,谁都不能左右别人的未来,余拾景的也一样。想到这里,林从沚问:“小余最近有过来吗?”   “哦,没有诶。”辛决说,“我昨天还在微信上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跟我说他回他外婆老家那边了,看上去好像家里出了些变故,我没多问了。”   “这样啊……”林从沚点点头。   余拾景对他来讲是个有天赋的学生,可塑之才,但也可惜了。在走廊跟辛决聊了会儿后回去继续改画,晚上出了个小插曲。第二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是九点五十分,林从沚出来走廊抽烟,发现一小姑娘躲在楼梯转角那儿偷偷哭。   他吓一跳,第一时间以为是被同学欺负了。   画室里的人他记不全,也不记得她叫什么。林从沚开口便问:“你怎么了?被欺负了吗?”   小姑娘抽抽着呢,吓得眼泪都停了,一抹,说:“林、林老师……没有,我没被欺负。”   “你说实话,大胆点说。”林从沚知道遭到校园霸凌的孩子很多第一句都是‘没有被欺负’,于是蹙着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珏……”   “……原来她是被我骂哭的。”坐上车后,林从沚面如死灰地扣上安全带。   萧经闻想笑不敢笑,嘴角像痉挛,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平静,最好再带点哀痛。   “好了你想笑就笑吧。”林从沚看着车窗外,“我是真的记不住人,而且她都复读一年了,画得真……唉,素描太脏,色彩太灰,速写不流畅。”   “一无是处吗?”萧经闻言简意赅。   林从沚看了他一眼,又无话反驳,只能说:“起码她还有上进心,还想努力。”   萧经闻笑着,打灯汇入车流。   晚上十点半的城市马路上车还是很多,林从沚容易晕车,他车开得很稳。   萧经闻就这么接送了他三天,第三天又一次下起雨,今年屿城的雨水格外多。   上车的时候林从沚照例给他也买了杯咖啡,也是随着他上车,蓝牙音响开始播放他的歌单,让萧经闻这原本寂静到只能听见心跳的车厢有了声音。   林从沚放好咖啡,扣上安全带。   这几天Gleam处于休假期,萧经闻没有别的事情,一天到晚泡在这里。画室没课的时候,林从沚在画廊里画画,他就在展厅里看他的画册。   两个人的相处说句‘诡异’也不为过。今天下雨,萧经闻直接开到写字楼的地下车库,这样林从沚可以直接从负2层上楼去画室。   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停在地下车库熄火后,林从沚说:“明天不用来接我了。”   萧经闻抿了抿唇:“为什么?”   “我要跟我妈妈去西班牙,明天的飞机。”   霎时间,萧经闻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只磕磕绊绊地说:“明天……明天雨很大。”   “没关系,萧总。”林从沚解开安全带,礼貌且温和地偏头微笑,“我今晚就走。”   终于他克制不住,直接按住林从沚的手腕,因短暂地失去理智而用力过猛,林从沚皱起眉。   失控时候的萧经闻像一根绷紧的,脆弱的琴弦,下一秒就会嘶鸣着断开。   他瞳仁微颤,眼底浮起可怖的神色。然而林从沚气定神闲,像看着无能狂怒的小孩,说:“收敛一点,我快从你眼睛里读出刑法了。”   “……”萧经闻缓了缓,手也松开了,“还回来吗?”   “当然了。”林从沚弯唇笑起来,“我那么多画都还在你那里。”   “除了这个原因呢。”萧经闻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好受一点,“画我可以打包寄给你,你还会回来吗?”   忽然之间林从沚有些心疼,面前的人在外面是高不可攀又矜贵孤高的萧总,此时坐在驾驶座上,卑微得像害怕被再次丢弃的宠物。   林从沚伸手去车后排拿过自己的袋子,一个不大不小的环保袋,里面是他的几管颜料和水杯。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张请柬,搁在杯架上,说:“我去西班牙是因为我妈妈要和Hannah结婚了,她女朋友,我去参加婚礼。她们给你也准备了一张。”   林从沚接着说:“新生、婚姻和死亡会让人萌生出对人生的一些……一些新的、特别的理解。婚礼在下礼拜,萧总,你有空的话,我们很欢迎你。”   说完,他笑了笑,下车了。 第22章   林从沚收拾了六天的行李, 走前跟张渺交待了一下画廊的事情,给小晨布置了作业。   晚上八点的高铁和林泠玉去到另一个城市坐飞机。   曾经林泠玉交女朋友的时候被他撞破过一次,林泠玉有刻意避着他, 那次是意外。那时候林从沚十五六岁,迷茫又好奇。   林泠玉很担心这会对林从沚造成影响甚至引导,但还是耐心地给他解释,带着他了解人类的不同以及情感不会受限于性别。   这对后来林从沚对自己性取向有了笃定的认可,他没有惊慌或羞耻, 甚至在刚和萧经闻在一起的时候,还很认真地询问萧经闻:你确定你是Gay吗?你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吗?   林从沚对林泠玉的性取向接受得很好, 那时候他笑着说:别人有一个妈妈就很幸福了, 我会有两个。   他蛮喜欢Hannah,漂亮的意大利女人,看着他妈妈的时候一双眼睛好像开了大光圈的镜头,虚化掉了全世界。那种痴迷的眼神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距离婚礼还有五天。西班牙是同性婚姻合法地区, 飞机降落在塞维利亚机场的那一刻, 光是看着外面的阳光,林从沚已经感觉热浪袭来。   林泠玉笑起来:“今天好像35度。”   “……”林从沚哑然,“我已经有点想回国了。”   Hannah在机场接他们, 先给林泠玉一个巨大的拥抱, 然后抱了抱林从沚。Hannah的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第二句是‘把包背到胸前来,机场很多小偷’。   几乎是飞机起落架触地的瞬间,萧经闻发过来一条微信询问他有没有安全抵达。不过那时候手机还没信号。他此行在西班牙只停留到婚礼那天,所以不打算办新的手机卡。   在机场连着公共WiFi给萧经闻回复了一句‘到了’之后,跟Hannah和妈妈道别, 去酒店里休息。   塞维利亚是真热啊,街上行人的胳膊被晒得通红, 林从沚第一天在酒店房间躲了一整天。又热又累,睡了个昏天黑地。   他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多才舍得起床。太阳烤得酒店门把手都烫得没法握,他打算去买个冰淇淋。   距离上次来塞维利亚已经过去两年多,勉强记得一些路。印象中有一家冰淇淋店就在这附近,林从沚以前很喜欢那家的树莓果酱。   店里在排队,林从沚刚巧排在太阳底下,他前边不到两步就是遮阳棚的范围内。而且这队伍纹丝不动,搞得他很绝望。   并且他手机连不到店里的WiFi。   听前边的人抱怨,大约是今天只有一个店员在上班,所以很慢。   他有点后悔了,但排都排了,回头看看,这么点时间里接着自己后边的队伍也长了起来。   烈日当头,冰淇淋店自然是人满为患。   这也就罢了,手机还没网,他这儿很尴尬,后边的酒店,前面的冰淇淋店,他刚好站在两个公共WiFi的辐射范围交界处,一个都连不上。   排队没手机玩可真是有点痛苦了。   林从沚晒得头发昏,第一次想念雨天。   人就是这样,接连下雨的时候想要太阳,现在太阳高悬,又想来几片乌云。   “嗡。”   他手机震动了下。有些意外,因为他一直没网来着。低头一看,是因为他手机自动连上了某人的个人热点。   有些记忆被iCloud代为保管,即便手机换过,但同步过的云端数据记住了那个热点密码,并且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相连。   他不轻不重地捏着手机。通常情况下,连接个人热点的范围是半径20米左右,也就是说这个人此时此刻距离他至少20米。   周身人们的声音渐渐朦胧,20米内有一段射频信号衔接着他们。   按理说萧经闻应该在婚礼当天过来,即便夏拍结束了,他们还有几场网络拍卖,所以萧经闻应该还是会在屿城多留几天。   但事实是,林从沚此时此刻在塞维利亚的这个冰淇淋店门口,连上了萧经闻的热点。   他四下看了一圈,没看见人。没什么好忌讳的,林从沚觉得萧经闻无论在亚洲还是欧洲,撂在人群里都会很抢眼。   他从不否认自己喜欢帅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在雨夜人行道上给他撑那把伞。   没看见人,再看一眼手机,方才那声‘嗡’地进来的消息确实是萧经闻,他发来两个字:回头。   他回头,背后站着的是位姐姐,见他猛然回头,姐姐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手机又震了下,萧经闻:队尾。   林从沚探出些脑袋——于是在萧经闻的视野里,这天,是晴得吓人的一天,粉色的冰淇淋店招牌上画着的蛋筒冰淇淋好像在散发着凉凉的甜香,阳光下一颗头发微卷的,毛茸茸的脑袋歪着回头看他。   还朝他笑了下。   以前他爱夸林从沚像个洋娃娃,他们艺术生穿衣打扮又不太一样,不是另类的那种不一样,总之就是和萧经闻见过的男人不一样。   现在他在前方不远,晃动着他的发梢,一切都金灿灿的。街侧面的手风琴拉着弗拉明戈风格的曲子,握着氢气球的小女孩跟着音乐跳着俏皮的舞。然后他走了过来。   林从沚排的那个位置已经算比较靠前了,但他看见萧经闻后走去了队尾。   “你不用过来的,快排到你了。”萧经闻说。   林从沚摇摇头:“没事。”   他头发长得挺快,上次剪头发还是去Gleam开会,到今天已经遮了半只耳朵。而且他天然卷,耳朵上的头发弯了个弧度上去,要是直发,看上去会更长。   或许是异国他乡,或许是太阳真的烤得人发懵,萧经闻没忍住,手指去勾了下他盖着耳朵的头发。   倏然被人碰了下耳朵,林从沚一绷,迅速躲开,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萧总?管不住手?”   “……”萧经闻悻悻放下手,“不好意思。”   林从沚斜乜他一眼。   下一刻,一道黑影遮下来,是萧经闻把他的鸭舌帽盖在自己脑袋上了。塞维利亚这种地方,夏天最高能有四十几度,萧经闻又摁了摁帽檐,说:“别给晒掉皮了。”   “喔。”林从沚点头。   萧经闻对这方面不是很理解,比如第一次给他送的那朵玫瑰触发了林从沚花粉过敏,第一次去海边约会晒得林从沚差点蜕皮。   他确实不懂这些,最后只总结出,男朋友娇贵,养起来要多注意。   萧经闻今天没再把西装焊身上,简单的一件灰色T恤和牛仔裤。林从沚在旁边低着头玩手机,有了网之后他开始搜索塞维利亚的画展和音乐会。   过两天有个画展。然而他刚点进这条宣传动态,还没点开大图,忽然失去网络连接。   他扭头看向萧经闻,由于身高差距和这个帽檐,他仰着脑袋,对方垂眸看着他。   “你把热点关了?”林从沚难以置信。   “没关。”萧经闻唇角带笑,“改了个密码。”   说完,他直接把手机递给他看,是密码界面。这位33岁的总裁十分幼稚地把密码改成:herewithyou。   Here with you,和你在一起。   林从沚看着他屏幕上的这行英文,边打字边问:“你提前这么多天过来,公司没事吗?”   “不管了。”萧经闻说,“留在国内也心不在焉。”   林从沚笑了下,他下单了两张画展的门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问了你母亲。”萧经闻说,“刚见过她。”   “刚刚?”林从沚诧异,“在哪儿?”   “那边那个酒吧。”萧经闻指了下。   这母子俩虽不是亲生,但各个方面都很像,比如都是酒蒙子。太阳还没落山就喝酒,林从沚抿了抿唇,‘喔’了声。   终于这漫长的队伍排到了头,林从沚要了个香草冰淇淋加树莓果酱,给萧经闻点了个巧克力饼干碎的,端起便走,跟收银员用西语说了句‘算在他账上’,然后萧经闻掏钱包。   夕阳洒落在老城区,这里的建筑就是阳光的颜色,太阳将落未落时,整个城市像被一个巨大的橘子软糖包裹着。   他们在冰淇淋店外面遮阳伞下的桌子面对面坐,这桌子很小,大抵就是国内咖啡桌那样。所以不可避免地,他们膝盖碰着膝盖。   林从沚今天是鹅黄色T恤和白色短裤,所以他膝盖是直接蹭到萧经闻的牛仔裤。   林从沚虽然不太吃甜食,但他喜欢冰淇淋。五年前他们经常这样在美院附近的某个冰淇淋店里,只不过萧经闻不吃。如今他瞧着萧经闻一勺接着一勺,打趣他:“现在知道冰淇淋的好了。”   “是啊。”萧经闻咽下去,漫不经心地说,“以前少不更事,现在年纪大了,知道冰淇淋的好了。”   林从沚笑笑,没接话。他觉得大约是萧经闻在这里没什么压力,很轻松,表情也带着温和的笑意。   两个人吃完了冰淇淋,坐在这伞下,都没再说话。说不上来是百无聊赖还是放空发呆,就这么看着太阳一点点矮下去,最后沉入穿流城市的河底。   以前的萧经闻常不苟言笑,家庭和工作的压力常让他透不过气,久而久之便压抑着,形成不外露的性格。林从沚则正好相反,因为创作就是艺术家的精神外露。   林从沚盯着他看了良久,看得他都有点不自在了。萧经闻假装咳嗽:“盯着我干什么。”   ——虽然他的确在有意地用左半边脸,也就是林从沚以前说过他比较好看的这半边脸朝着他。   “好看,就看看咯。”林从沚直言,“你说那边有个酒吧?”   “啊……”萧经闻愣了下,“有。”   “走吧,去喝点酒。”   萧经闻无声叹气,只能跟着站起来。   傍晚的城市也很漂亮,大家摘掉了墨镜,在古城区的建筑下拍照。下午因为太阳过于毒辣,广场的马车没有出来营业,这时候也听见了哒哒哒的马蹄声。   车轮在砖石地面滚动,耳边充斥着世界各地的不同语言,这种谁都不认识的地方会让人放下一切戒备。   这是个小酒吧,酒保拿出一只冻了很久的杯子,正在给前一位客人做鸡尾酒。   萧经闻想起了什么,走过去跟酒保询问了几句后,给了他一些小费,然后去到了柜台里面。林从沚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刚坐下,面前的酒保就走开了,随后萧经闻站在他面前。   “怎么?”林从沚问,“在这打工了?”   “……”萧经闻默然看了他一眼,“给你调几杯。”   “喔。”林从沚想起来了,“你加了Coco微信。”   Coco调的酒让林从沚念念不忘好几年,他总能找到每种酒最合适的比例,但其实Coco调酒的方式有点像中餐,每个人做出来都是不同的味道。没有严格的剂量,全凭经验和心情。   酒吧里灯光旖旎,他坐在吧台支着下巴,看萧经闻笨拙又认真的样子,恍惚以为看见了五年前和自己在一起的样子。   那攥了一路的新鲜玫瑰,手心淌下的细红血迹。   萧经闻要了一支冰冻杯,一勺碎冰倒进冰杯,威士忌、红味美思、金酒,挤橙皮,丢入橄榄,推到林从沚面前。   林从沚手没有触杯,反而向前伸了伸。他在酒吧幽幽的彩色灯光下,摸了一圈萧经闻腕表的金属表带。   就在这时候,旁边酒保服务的客人大约是喝嗨了,很奔放地叫那位酒保喂他喝。恰好林从沚分了个眼神过去。   萧经闻会意,端起那杯酒,另一只手反扣住他手腕。上身微倾,探过来,杯口抵入他唇缝,用周围人听不懂的中文说:“张嘴,喝下去。” 第23章   透明的鸡尾酒杯被冷冻过, 杯子上蒙着磨砂一样的冰霜,抵进他唇缝的时候被冰了个狠的。然而随后鸡尾酒倾倒入口,萧经闻的手极稳, 即便他还在抚摸着萧经闻手腕上的那块罗杰杜彼腕表。   第二杯,伏特加,碎冰,青柠汁,少许青梅酒, 柠檬片装饰。   萧经闻又一次喂到他嘴边,这次林从沚仰起头, 半眯着眼看他, 指尖敲了敲他表盘,说:“这块表挺好看的,品味不错啊。”   此话一出,不知触着萧经闻哪根筋了, 他将酒杯一撂, 里边半杯酒晃荡了几个来回。正喝得舒服的林从沚莫名其妙,瞪他。   然而下一秒他气焰消弭,萧经闻直接取下手表, 朝他手里一塞:“这是你给我挑的。”   说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林从沚心道不好, 握着表,低头仔细看了眼,还真是。五年前6月22号萧经闻生日那天,刚刚毕业无收入的林从沚看着柜台里这块罗杰杜彼的圆桌骑士看了半晌,叹自己囊中羞涩——那可不羞涩吗, 二百来万的东西,他刚毕业, 又不可能跟他妈妈一张嘴就要二百万。   当时萧经闻直接付钱,说:帮你买了送给我。   这逻辑听起来真是无懈可击。   结果这厢把它给忘了。   12个微雕的圆桌骑士立于12个时间上,当时林从沚是真喜欢啊,他觉得这太适合萧经闻戴。   “不、不好意思……”林从沚捏着这表,有点不敢抬头看他。   “……”萧经闻沉默着。他在吧台里面,只感觉一股浊气憋在胸口,眼睛里盛着太多情绪,气得不行——怎么能忘呢,怎么能忘了呢,还若无其事地夸自己品味好,自己有个屁的品味。   又委屈又气,还憋闷。   萧经闻在吧台下边扫视了一圈,拎出一瓶矿泉水。旁边酒保想提醒这水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挺贵的,萧经闻直接从裤兜里掏钱包,把里面几张欧元掏出来递给酒保。酒保错愕了下,收下了。   萧经闻抄起个空杯子,往里面倒了半杯冰,矿泉水加满,自己咕咚咚灌下去。看得林从沚瑟缩了下,这会儿自己说什么都像个渣男,只能先静观其变。   其实这个时候林从沚隐隐萌生出了‘是不是要哄一下’的念头,他偷看了眼萧经闻,自己默默把鸡尾酒挪过来,自己端起来抿了一口,夸赞道:“很好喝,都比Coco做的要好喝了。”   心念道:这样可以吗?   再看他,好像表情缓和了些。   又解释:“哎刚刚那个,这个,这个灯它太暗了,我没看清,这么看就…就看清楚了,确实是我选的,十二圆桌骑士嘛。”   还是心虚,因为确实是自己忘记了。   萧经闻一杯冰水灌下去,像吞了根冰锥。好处是冷静下来了,酒吧里换了个音乐,震得杯子都要裂了,他开始给林从沚做第三杯鸡尾酒。   虽然被气到了,但酒还是要调的,这位总裁向来公私分明。   青柠汁混麦芽威士忌,只给他加一滴糖浆,以及大量的青柠汁,林从沚看着都觉得酸。抿了一小口,更酸了。   刚要抬头指责他小心眼,下一刻糖浆兑了进来,萧经闻从背后果盘里用竹签戳了颗草莓丢进去,说:“自己搅搅。”   “哦。”   因为是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而且是挺早一批通过了同性婚姻法,酒吧里的客人们多有同性恋人举止亲密。   越晚客人越多,坐在林从沚右手边的一对男性恋人已经缠吻起来了,两个人在吃同一颗橄榄。搞得林从沚有点尴尬。因为他左手边也有一对。   林从沚收回视线不乱看,垂眼端详着这块手表。   其实事情想起来之后就能回想起很多细节,萧经闻生日那天他送了一枚维多利亚时期的胸针,并不贵重,做工比较粗糙,是他卖了两幅画买的。买回来后他自己动手改良了一下,那是个经典款式的玫瑰胸针,林从沚把玫瑰的部分取下来,在玫瑰背后加了一柄骑士剑。   他细细看着这块表里的十二个圆桌骑士,骑士们面向表盘中心。   人越来越多,酒吧本就不大的空间开始拥挤,几乎每个人都要先说一句‘不好意思让一下’才能挪动地方。   林从沚直勾勾看着手表的时候,背后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察觉他可能是独自一人,两侧都是黏糊糊的情侣,他孤寂清瘦的背影十分显眼。   起先是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接着一只手搁在他肩头,手指拨动了一下他卷起的发梢。林从沚吓一跳,差点从高脚凳摔下去。   金发男人笑了下,收回手,向吧台里的萧经闻抬手,指了下林从沚,用英文说:“给这位男士买一杯‘曼哈顿’。”   林从沚默默看向萧经闻,他有点想要表达‘我是无辜的’,但萧经闻没在看他。   萧经闻将东西一放,用英文说:“我下班了。”   然后他手虚握了个拳,递到林从沚面前:“麻烦你,帮我戴上。”   还补了句:“谢谢。”   故意用英文说的,旁边金发男心下了然,对里面萧经闻点点头表示抱歉。   萧经闻从吧台绕出来,走过林从沚背后的时候用手指点了点他肩膀,林从沚把最后一口酒喝下去,跟着他离开酒吧。   三杯鸡尾酒喝下去当下没觉得有什么,等再过会儿后劲上来了才会感到醉。   林从沚会比较享受等待醉意的这段时间,夜晚的塞维利亚依然很多游客,街边亮着路灯,林从沚看见了他妈妈说的那种被修剪的方方正正的树冠。   萧经闻的手机堆积了不少消息,都是工作上的。从屿城过来到现在他一条消息没回复过,这时候不得不处理一下。   他低头看手机,就跟着林从沚走。恰好迎面一群当地衣服色彩艳丽的年轻男女,跟着手风琴欢快的节奏小跑着跳舞。   人群涌来的瞬间,林从沚想拉一下萧经闻,叫他避开一下。结果是热情奔放的西班牙人直接包围他们,用西语快速地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堆话,像一群蜜蜂包围一朵花嗡嗡好几声后又一齐飞走。   来得快去得也快,林从沚听得懂西语,但仅限于日常交流,譬如‘多少钱’或‘我要这个’,他依稀听出大约是他们在欢迎,还唱了几句歌词。   可等他反应过来,发现他刚刚想伸手拽萧经闻的时候,对方已经快速伸出胳膊把他搂紧了。   一直低头看手机的萧经闻以为是什么疯狂群体,下意识地将他拉进怀里,肌肉记忆式的保护动作。   林从沚经常不按时吃饭,瘦条条的。而且林从沚下身是短裤,皮肤紧贴着萧经闻的牛仔裤,且萧经闻搂得紧,第一下没退出来。   “搞什么的。”萧经闻维持着回头的姿势看着那群人。   “就…就当地的一些……活动吧?”林从沚也不太确定。   “吓我一跳。”萧经闻说,说完低头看了他一眼,“我以为组团抢劫的。”   “……哪儿那么夸张。”   “毕竟欧洲。”萧经闻说。   说完便松手了,没有任何尴尬,也不掺多余的情绪。他们继续往前走,萧经闻还是在手机上回复邮件和消息。   目的地是这条街上的一家餐厅,塞维利亚这城市里,许多餐厅的2人桌都是小小的。一盘海鲜饭端上来就占掉了桌子一半。   “这么大一盘。”林从沚捏着勺子,抬眼看对面。   对面的人还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眉宇严肃又专注。以前常常这样,以前萧经闻多是琐事,那时候Gleam刚刚开始做网拍项目。线上拍卖当时在国内并不盛行,很多东西都是新尝试,他焦头烂额。   现在应该也是有很烦的事情,人就是这样,每个阶段都有各种各样的麻烦。   林从沚挖一勺饭塞进自己嘴里,时不时抬眼看他。服务员继续端来他们点的菜,有一道芝士,服务员见他们是外国人,推荐他们试试用芝士蘸果酱。   林从沚觉得很诡异,但还是尝了一下。   服务员很期待地看着他等他的评价,林从沚实在找不出形容词,它并非传统意义的难吃,只是吃不惯。   他又蘸了一下,递到萧经闻嘴边,说:“张嘴。”   萧经闻看都不看就张开嘴,林从沚将蘸过橘子酱的芝士条塞进他嘴里。   对方嚼嚼嚼那么几下然后咽下去,头也不抬。   这下连服务员都看不下去了。这算什么,两口子出来玩,就顾着玩手机,事事无回应,喂他吃东西也不抬头,就盯着那破手机。   服务员感觉这男人没救了,摇摇头,顺势对林从沚投去一道怜悯的目光。   “呃不是……”林从沚想解释,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接受服务员的目光,自己抿唇点点头表示谢谢你关心。   “这什么玩意。”已经咽下去的萧经闻终于感觉不太对劲,抬头看他。   “芝士橘子酱。”林从沚说。   显然,这东西超出了萧经闻的理解范围,他本就是单眼皮,摆出细细思索的神情时特别认真。   于是林从沚看了他一会儿,想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半晌,他说:“有水吗?”   林从沚“噗呲”笑出来,然后忍不住了,哆嗦着肩膀笑了好一阵。笑了会儿才叫来服务员,要了瓶水。   萧经闻顺下去大半杯,蹙着眉,说:“这东西你自己吃了吗?”   “吃了呀。”林从沚故意说,“我觉得还不错,口感挺清新的,你再试一下?”   萧经闻半信半疑,盯着那盘芝士,说:“那我再尝一个吧。”   “哎。”林从沚说,“别了,我骗你的,我也觉得有点怪。”   萧经闻又看向他:“变善良了,放以前,你会骗我把这盘都吃了。”   林从沚点点头:“你还是以前好骗。”   “我现在也好骗。”萧经闻放下手机,开始吃饭。 第24章   他现在确实好骗, 丢下那么大个公司自己千里迢迢到西班牙来,又是买冰淇淋又是做鸡尾酒。他不是林从沚骗来的,全程都是自己骗自己。   林从沚吃饭慢, 家里养成的习惯。   萧经闻吃饭快,也是家里养成的。   看着萧经闻吃饭一大口接一大口,不是狼吞虎咽的那类型,有点像以前学校里期末周时候的学长,赶紧吃一口回去赶进度。   他五年前就这样, 即便那天没什么紧急的事,无论吃的火锅还是法餐, 萧经闻吃饭都特别快。往往林从沚这份还没吃到一半, 萧经闻已经吃完了。   林从沚还记得头一回跟他在外面吃饭。他愣怔怔地问萧经闻:你吃这么快是……是有什么急事吗?   言下之意,你几口就吃完了,不想跟我多待一会?   当时迟钝的萧经闻茫然说:我没事,你慢慢吃, 我等你。   林从沚当时心下一凉, 心说完了,这大直男。后来萧经闻才知道,自己吃饭太快让他误以为自己想早点摆脱他。他解释说因为从小就这样, 家里比较注重做事效率。父母会在吃饭的时候说‘吃完饭要做什么什么’, 所以下意识的就吃得很快,最后就习惯了。   其实现下想想,那样的教育方式培养出萧经闻这样的工作狂也很合理。   林从沚继续吃饭,萧经闻在他对面继续处理公司的事情。他们坐在落地窗边,可以看见外面热闹的人群, 但林从沚在看玻璃上映出的萧经闻的侧脸。   印象中他总是很忙的,以前现在都是。所以他提前了几天到西班牙他很诧异, 林从沚叉起一片火腿塞进嘴里,打量着他。   很久没这么近距离安静地观察他了,这些年萧经闻有变化,眉宇间成熟了很多,好像也压抑了更多东西。   他揪下来一小片面包,蘸了蘸海鲜饭里的汤汁,酸酸甜甜的。   对面的人忽然锁屏手机,放下来,抬头说:“不好意思啊,网拍的合作支付方忽然要提高手续费扣点。”   “啊。”林从沚反应了一下,“喔,没事啊,你忙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变,萧经闻以前也是这样,专注状态下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然后陡然如梦初醒般先跟他道个歉。   “吃不下了?”萧经闻见他在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装饰花。   “有点。”林从沚躲闪了下他目光。   “给我吧。”萧经闻伸手把盘子端到自己面前来。   萧经闻刚端走盘子,林从沚手机蹦出来一封新邮件。他并非故意看他手机,只是刚好端盘子的时候瞄到一眼,那是一封很惹眼的提示邮件,但不妨碍视力不错的萧经闻看出来了‘预订成功’的标语。   他和林从沚对视了下。   有点尴尬,按理说他没立场询问前男友预订的是什么,它看起来相当的……萧经闻找不出形容词,花里胡哨?   林从沚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手机,说:“一个画展。”   “喔。”萧经闻点头,又问,“和……谁去?”   又一波跳着舞的人群跟随着抱着乐器弹唱的乐手们小跑过去,林从沚在一墙之隔的明快音乐里说:“你有时间吗?后天上午。”   萧经闻愣神了一下,似乎是有点不敢相信。   他们曾经一起去画展的回忆并不美好,林从沚还记得,他当时在一幅画前端详了良久,看画面的笔触。然后萧经闻幽幽地说了句:这家艺术馆展示的都是赝品,他们请画家仿造真画绘制出仿品,这样来保证真品的安全。   ——平心而论,萧经闻的话是实话。   但并不影响这让细细看画的林从沚像个小丑。   于是就‘真品’与‘仿品’衍生出的‘艺术品价值’话题又在两人之间爆发,一路吵到回家吵到床上。   五年前在一起的时间里大约可以总结为,一半时间在吵架,另一半时间在做/爱。   像现在这样安静坐在一起吃顿饭平和地聊天,放在五年前竟是少有。   “有。”萧经闻说,“有时间,在哪里?”   “截图给你了。”林从沚放下手机,“后天见?”   “好。”   林从沚住的这间酒店距离塞维利亚皇宫不远,游客很多,西班牙人很热情,有些当地人会跟外国人打招呼,大笑着招手说“Hola”。   第二天林从沚到妈妈和Hannah那里吃了个午餐,说外婆姨妈和舅舅明天会过来塞维利亚一起筹备婚礼。林从沚想一起帮忙,妈妈说不用,说萧经闻一年到头难得休假,一起去逛逛。   席间说到萧经闻,林泠玉说前两天萧经闻到塞维利亚后,过来和她聊了几分钟。   那天在停车场,萧经闻捏着婚礼请柬,在车里呆坐了许久。   婚礼日期在下礼拜,地点是塞维利亚的某个小公园。   萧经闻在车里交待了助理接下来的工作,网拍的事情交给一位副总经理盯梢着,然后买机票订酒店,几乎是跟着林从沚后面的航班抵达西班牙。   他是在林泠玉和Hannah喝酒的酒吧旁边买水,碰巧遇上了她们。在路边聊了几句。   聊到以前分手的时候,萧经闻捏着矿泉水,林泠玉问他分手后有想起过阿沚吗。他难得地回忆了一下那段时间。   他说:“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总是反应不过来,半夜床上没他,我以为他摔下去了,瞬间吓清醒了去开灯,然后才想起已经分手了,难过……很难过,接着又觉得还好他没摔地上去。”   说完又觉得不妥,怎么能当着人家妈妈的面说什么床上的……可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只能跟着说一句‘抱歉’。   林泠玉没觉得有什么,他们都是成年人。但这番话委实让她听得不是滋味,但她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接着萧经闻祝她新婚快乐,她告诉萧经闻,林从沚住在那边那条街上,这个时间可能醒过来了会去买冰淇淋。   林从沚听完,慢慢地端起水杯,喝光了整杯水。   他有点失态,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把桌布扯下来,一桌子酒杯碗碟啷啷响了一阵。   “不好意思。”林从沚说,“我…我想出去走一走。”   他跟Hannah说了声抱歉,逃似的从他妈妈那里出来了。   接着一个人在城市里心不在焉地走着,这个季节路上的蓝花楹都开了,有的在往下落。   走到广场中间的喷泉,叹了口气。   其实到塞维利亚没有办手机卡还有个原因,就是用这种物理方式来限制自己胡思乱想,比如此时此刻他很想给萧经闻发个消息,说喷泉这里还挺凉快的。   但这个时候他需要自己单独呆一会儿。   画展那天,林从沚早早起来了。   在行李箱里翻出一套质地轻盈的衬衫和裤子,站在镜子前发现头发有点长,这没办法,自己抓了抓,像个颓废艺术家。   萧经闻就等在酒店门口,他住的这间酒店没有常规上的大堂,只有一道像居民房一样的木门。   “嗯?”林从沚见他已经站在门边了,“你……来这么早?”   萧经闻收起手机:“刚到。”   画展在十点,去艺术馆之前吃了个早餐。   这家艺术馆说来还有些渊源。到了之后扫电子票进场,进来后在走廊里拿介绍手册,林从沚说:“去年这家艺术馆的老板联系过我,问我愿不愿意来这边画几幅仿画。”   萧经闻也拿了一本介绍册,笑了下,说:“这不应该是保密的吗?跟我说没问题吗?”   “啊。”林从沚偏头看他,“那你能保密吗?”   “可以。”萧经闻点头,和他并肩向展厅里走,“然后你拒绝了?”   “嗯。但我发现……我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义愤填膺,展出怎么能挂假画,这样拿画展当什么了。”   萧经闻并不意外,他只淡淡说:“你长大了。”   他的确长大了,已经不会冲动又耿直地去批判。岁月教会他的一句话是,共存并非是妥协,妥协也未必是低头。   以前他总想要萧经闻低头,拼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以至于他有时候会忘记他们是爱人,爱人之间不必如此。   这次看展,萧经闻相当沉默。   搞得林从沚有点愧疚:“你可以评价一下的,我不会说你。”   萧经闻直接顺杆爬:“真的吗?”   “请吧。”   “咳。”萧经闻清了下嗓子,他俯些身,靠近他耳边说:“你左边第三幅,《被蟒蛇缠绕的水晶吊灯》,是假的,真画在我那里。”   “……”林从沚一愣,先看向左边。   画展挂假画的事情并不算罕见,五年前他们因为画展挂假画的合理性争论的时候,萧经闻直接说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那究竟是不是真品,这个问题在全世界没有任何盖棺定论的答案。   从阴谋论来讲,《蒙娜丽莎》已经从一件艺术品成为了一种符号——只要悬挂于卢浮宫的墙上,那么它就是唯一的《蒙娜丽莎》。   林从沚走向他左边第三幅画,果然,画框右下方贴着“不售卖”的标志。   萧经闻接着说:“上个月我收到邮件,是申请使用仿真品展出,我同意了,原来是这家艺术馆。不过刚才进来的时候,第一幅的法翁也……”   “好了你住嘴!”林从沚直接上手捂住他嘴,警告的眼神盯着他,“不要再说了!万一这里有人听得懂中文!” 第25章   由于捂住萧经闻的嘴, 他能感觉到萧经闻在他手心里笑了起来。   遂继续警告他:“别笑,忍着。”   萧经闻小幅度地点点头,看着他眼睛, 眼神诚恳,以表达自己乖顺。林从沚这才放下手,不忘悄悄左右看两眼,看展的人们并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才安心些。   再回头去看那幅画, 平心而论,纵然赝品, 但并不妨碍它是一幅精美的作品。甚至可以说以假乱真——诚然, 人家本来就是在这里‘乱真’的。   林从沚重新站在它面前,细细看着。展厅是一个大型的滤镜,灯光和装饰物,红外探测器, 以及展品前方的警戒线, 都会营造出受保护对象无比珍贵的氛围。   人是视觉动物,并且大脑往往只看见它选择看见的东西。   画作整体色调偏暗,黑色蟒蛇鳞片上折射着环境色, 它紧紧缠绕着一顶华美又萧条的水晶吊灯。不难看出, 这顶吊灯所服役的城堡曾富丽堂皇。   如今这吊灯像风烛残年的老管家,城堡落寞空无一人,却仍将自己打扮得体,纵然结构腐锈,蛛网密布, 摇摇欲坠,但它还是亮着微弱残光。   如果画面仅是如此, 大抵也就令人唏嘘家道中落,人去楼空。   可偏偏来了一条蛇,死死缠住它。   主体的暗色,光源在画面中心。人类是趋光生物,所以情不自禁地去看画面中心昏暗的灯,就不得不去细细看着缠在灯上的黑色蟒蛇。   它鳞片那么漂亮,富有力量,是画面中唯一的活物。   林从沚目不转睛。   他看得有点陷了进去。   萧经闻没有催促他,周围人走走停停,唯独他伫立在那儿不动如钟。西方油画里的‘蛇’多指代魔鬼,蛇在伊甸园里引诱了夏娃,古典画作中,蛇更是被圣母踩在脚下。   而这幅画,这条蛇缠着虚弱的吊灯,林从沚不知蛇是要送它最后一程,还是在贪图它的余温。   画展常有人久久驻足在某一幅画前。   “Lin!”   忽然身侧有人认出他,接着哈哈大笑了几声,用蹩脚但可以听懂的中文说:“天呐!好久没见了!”   来人是艺术馆的主人之一,林从沚愣了下,在脑内搜寻这人怎么称呼的时候,旁边萧经闻先一步和他握手并打招呼:“Mr. Prost。”   “Jsut Dan。”   Dan Prost是个法国人,在塞维利亚的这个艺术馆是他和他的朋友一起经营。去年邀请林从沚过来画一幅仿画的就是他,上个月给萧经闻发邮件,申请用仿真画展出的人也是他。   Dan和萧经闻握了握手后,直接伸出胳膊跟林从沚拥抱了下,说:“上次你来西班牙,状态特别萎靡,今天你看起来好多了,对了,我明天上午的飞机回去巴黎,替我跟你母亲说新婚快乐。”   “好,一定。”林从沚笑着说。   其实不能怪林从沚第一时间没认出Dan来,这位仁兄前些年还是一头长卷发扎起来,两缕流苏耳环,今天再见,Dan已经是短发,一对低调的耳钉,全然没有往日半点张扬的劲儿了。   林从沚看了他半晌,问:“你…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Dan轻描淡写道:“离婚后改变一下形象。”   “你离婚了?”林从沚诧异。   “干嘛,法国总理离婚的时候你有这么惊讶吗?”Dan看了他一眼。   “那确实没有……”   Dan不想聊自己和前夫的事儿,于是问他:“你呢,你跟你那个前男友还有后续吗?”   “……”林从沚看看他,又看看萧经闻。   Dan同样作为艺术工作者,有着不俗的嗅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Oh。”   他接着说:“Okay,祝福你……们。”   “啊!你喜欢这幅画吗?”Dan的目光放在林从沚面前的画上,“很棒,对吧,你有看背景里的那些东西吗?”   林从沚听他这么说,才看向这幅画的背景。   Dan作为巴黎土著,显然是早餐喝酒了,这会儿他就有些飘飘然。说:“你看见了吗Lin,背景里那些蒙着灰尘的壁画。”   林从沚眯了眯眼,在展厅射灯下,他认真地看着画作虚化的背景里的东西。   约莫一分钟,林从沚看出来了:“是……占卜牌的‘国王’和‘死神’。”   Dan点头说:“没错。壁画上是国王牌和死神牌,你看,他们都穿着铠甲,象征着威严。好了,Lin,你现在闭上眼睛。”   林从沚不解,看着Dan:“做什么?”   Dan说:“闭上眼,回忆一下你记忆里的‘死神’是什么样的。”   林从沚依言闭上眼,说:“盔甲,只有一幅骷髅,拿着一面旗帜,骑着战马。”   “就这些吗?”Dan问。   “差不多?”   全程,萧经闻在旁安静地看着他们,和这幅画。   Dan瞄了眼萧经闻,笑起来。Dan明白的,萧经闻这个人常年浸淫在这些艺术品中,早就算半个行家了。   “好了,你睁开眼。”Dan说,“去看画作里的壁画。”   林从沚又眯起眼,他看得很认真,小腹已经碰到警戒线。接着,他恍然,瞬间睁大了眼睛——   “‘死神’的马蹄下踩着‘国王’……”   Dan立刻扬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是吧!”   “是吧是吧!那么Lin,想一想,国王死了代表什么?”Dan继续期待地看着林从沚。   “代表王权……”林从沚忽然感受到了什么,“不,以这幅画的创作时间来看,王权不会消失。”   Dan很欣慰:“没错,当时的创作背景,王权是永恒的,那么国王的死代表?”   Dan曾经教过学生,所以善于这样诱导着他人走向答案。   “王权只会转移。”林从沚说。   “转移向……?”   “储君。”   ——这个概念在东西方是统一的,东方历史和西方历史都有一段时间里以世袭的方式传递皇位。帝王在生命走向终点的那天,将王权交与王储。   所以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认为王权永远存在,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被蟒蛇缠绕的水晶吊灯》这幅布面油画的画面主体正如它的名称,画面灰暗的背景中,壁画上,死神牌踩着国王,国王牌依然端坐在那里。   Dan很满意他听到的答案,这时候他大约酒劲儿上来了,说:“王权,多诱人的词汇,那么Lin,你告诉我,王权如果发生转移,那么同样转移的还有什么?”   沉默良久后,林从沚答:“父权。”   Dan暗暗“Bingo”了一下。   所以这条蛇在做什么呢,林从沚重新审视面前的画,这幅进来之后萧经闻告诉他‘这幅真迹在我那里’的画。那水晶吊灯之上,衔接着吊灯与穹顶的部分——它摇摇欲坠的原因是,吊着它的衔接件如倒挂的王冠,只剩下中间那根金属件。   而灯上的每一个装饰物,看起来都是普通的,小小的灯罩,但它们都呈中间高、两边装饰品略矮一些的‘王冠’符号。   这条蛇,在弑君。   或者说,在弑父。   作为魔鬼象征的蛇,在做着不为当时法理所容的事情——弑君、弑父。   所以这幅画,它正在杀水晶吊灯。   “多棒的画。”Dan痴迷地看着画,说,“多神奇,这是谋杀现场呀Lin~你知道吗,几年前你到这里来画画,我们喝酒的时候聊到你的前男友,过后不久你离开了,我机缘巧合买下了这幅画,我越看越觉得——”   “你说你前男友的家庭和他的公司,那么年轻的人,挤掉了他的父亲,那么果决又残暴的经营手段,你说巧不巧,后来这画还真被一位总裁……哦。”   Dan收声了,他笃定自己早上真的喝多了,他优雅一转身,向萧经闻做了个无实物的脱帽礼:“抱歉,我忘了此时此刻你本人就在这里…哈哈哈……我早说了早餐不能超过350毫升哈哈哈……”   果然是喝高了。萧经闻摇摇头:“没关系。”   “well。”Dan用他带着法语口音说,“Have a good day。”   萧经闻微笑颔首。   Dan挥挥手溜了。   林从沚却呆在原地。这回是真呆了。   其实他没细想过萧经闻是怎么坐上Gleam的执行董事,因为这似乎合情合理。他是萧经闻,远近闻名的资本家,善于下狠手。   这些都是一个资本家,或者说要经营一家亚洲第一梯队拍卖公司所要有的魄力和特性。   他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巨大的、摆在面前的问题。   果然大脑只会看见它选择看见的。   萧经闻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吗?林从沚盯着画里的蛇,那么他真的只是用4亿的单项成交金额从他父亲那里夺走Gleam这么简单吗?   萧经闻那单4亿的生意完成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这些问题林从沚没有机会了解。他和萧经闻不一样,他的世界从来过于理想化,他活在妈妈的童话故事里,是姜饼屋里的小王子。   林从沚的世界没有‘父权’,更没有压迫,林泠玉至多要求他把被子铺平整。   小王子和王储。一个是童话,一个是历史。   萧经闻挪了一步,走到他旁边,和他肩膀之间距离可能一部侧过来的手机。   “少听Dan瞎分析。”萧经闻说,“哪就那么邪乎了。”   “那你为什么买这幅画?”林从沚有些呆滞,说话声很轻,“它不是名画,也没有什么……你喜欢的那种价值。”   萧经闻没所谓地笑笑:“帅呗,这黑蛇画得多帅。”   那些Dan指引着自己说出来的话,‘王权’和‘父权’,隐隐间他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五年前的萧经闻真的和现在差不多吗,五年究竟能把一个人改变成什么样。   他那时仅28岁。从Gleam的‘王储’成为‘国王’的路上都做了些什么,让培养出这般下手狠绝之人的人退位让贤?他父亲那时候,也不至于到退休的地步吧。   那么他又为什么这么做。   单单是贪图Gleam的董事那个位子?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了,林从沚只是活在童话环境里,他心智是个成年人。   那幅画被萧经闻收藏,就是直观的答案,他买下这幅画,纪念自己的胜利。   “我想出去透透气。”林从沚说。   “嗯。”   展票可以进入展厅两次。   呼吸到新鲜空气之后心跳缓和了下来,林从沚呼吸了几下。艺术馆出来是个广场,有乐手弹着乌德琴,乐手身边围着跳舞的人们。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里,萧经闻鲜少谈及他家庭。其实想想,林从沚根本不知道他家庭对于一个同性恋继承人是怎样的态度。   再退一步,他今年33岁,没有婚姻压力,不必给任何人面子去相亲,连托辞都不必有,那他是做到了怎样的程度。   有小朋友在互相泼喷泉水,尖叫着追逐对方。单纯的灵魂永远能直面真实的欲望,小孩子只想玩乐,他们追逐对方的脚步也会因为来到广场的冰淇淋车而停下。   他终于成为一个视艺术品为一串金额的资本家,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占据整个仓库的展品、拍品,他聚集着常人难以设想的财富,然后问他——你告诉我,什么是艺术品。   他走到这一步,完成了地位上的‘弑父’成为新一任‘国王’。   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   而这个部分,是林从沚最不愿意承认和接受的。   因为想要和自己稳定地在一起,所以成了疯狂的资本家,疯魔之下连自己都想利用来“造神”。   五年前疯狂的王储被一切蒙蔽,最后连小王子都没有放过。   任谁都知道,一个人要足够强大,强大到一定地步,才能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束缚。   可五年前的林从沚不理解、不接受、不妥协。   五年后的林从沚,站在塞维利亚耀眼的阳光下,他终于直视了造成他们分手的,最源本的问题。   是萧经闻依然想和他在一起。五年里萧经闻进入了某种痴狂的状态,他从一个‘想赚点钱’的项目经理,变为‘行业一切为我所用的资本家’。他真有那么爱钱吗,还是他真有那么爱林从沚。   做一个绝对意义上强大的人,能保护小王子的人。那是他充斥名利钱财世界里唯一纯粹的存在。   而保护他,和他在一起,王储不够,要成为国王。   林从沚想点根烟,火机还没掏出来,烟就被萧经闻拽了下来:“禁烟广场。”   “不是,你这五年过的,不抽烟不喝酒,你怎么解压?”林从沚失笑。   “我?”萧经闻捏着他咬过的烟,说,“想你啊。” 第26章   “嘭!”   广场上有小朋友的气球破掉, 一群鸽子被惊起。   萧经闻说出来的话像是一朵干花被揉碎了散进风里,已经枯萎太久,早没了重量。   到此时此刻, 萧经闻手机依然在不断进来消息,他关掉了铃声和震动。他从业以来第一次放下那个公司,也是人生中第一次‘任性’。   他微微抬头,被阳光刺到眼睛,眯起了些。   怎么解压。想你啊。多么自然又真诚。   林从沚还捏着打火机, 自己舒出一口气,转过头, 看着晨间阳光描摹下的萧经闻。五年前那个在人行道满身酒气扶着树吐得惨兮兮的人, 那时候他还觉得这是个迫于应酬的普通社畜。   这五年,时间走得倒轻巧,一晃眼就过去。   屿城这阵子正是多雨潮湿的季节,和塞维利亚截然相反, 这里阳光滚烫, 广场上小孩儿玩一会儿就被晒得一个个面颊发红。大约是之前阴雨缠绵了太久,连萧经闻都有些眷恋这自然的温暖。   林从沚转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睛在他侧颈停留, 这个部分是林从沚在他身体上最喜欢的。   大约是察觉到了比西班牙阳光还烫人的视线, 萧经闻也偏过头看向他。双方倏然对视,后者幽幽道:“没名没分的,你就直勾勾盯着我看。”   “……”林从沚心里那些酸楚遗憾瞬间荡然无存,前一分钟他还在感慨自己曾经只看见萧经闻如何利益至上,而忽略他变成这样的真正原因。后一分钟这位总裁又搞起了娇俏赧然, 好像不给个名分被自己看几眼就受了天大委屈。   林从沚:“你适可而止。”   萧经闻:“好吧。”   他手里还捏着林从沚的烟,递过去, 说:“收起来吧,这城市大部分场所都禁烟,你应该比我清楚。”   的确如此,他拿回那根没抽的烟,塞回烟盒里。   林从沚开始抽烟,是因为画毕业作品,那段日子愁得不行,而且当时学校一栋教学楼维护,壁画和雕塑的画室不能用,那些学生流散分布在各个空闲教室里。   那时候林从沚他们画室里一个雕塑的学生,楼上俩壁画的,天天砸呀锤的不说,出门还得小心别踩着别人的作品配件。   五年前的事情恍如昨日,细枝末节居然都能回忆起来。   他看着手里的烟,想起从前种种,又看向萧经闻。   “怎么了?”   “你之前说我长大了。”林从沚说,“我也觉得我长大了。”   萧经闻笑了下:“说什么呢,你当然会长大。”   “不是年岁上的‘长大’我是说……”他垂下眼。   “我知道。”萧经闻打断他,“我就是你想的这个意思,你当然会长大。”   林从沚不解,又抬眸看他,微微歪头,犹疑着问:“为什么?以前我们聊过这个话题,结论是你和我看见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是一根树杈上分岔的枝桠,延伸去两个方向。”   那是为数不多的,两个人真的坐下来看着彼此,试图挽救这段感情。然而事与愿违,他们认真客观温和地聊完后,有了结论——有些电影只适合一个人看,有些音乐只适合一个人听,有些路也只适合一个人走。   “是的。”萧经闻记得他们之间的每次对话,“但我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   “相信你终有一天会再次接受我。”   萧经闻说的是‘接受我’不是‘理解我’或‘体谅我’。他不需要林从沚站在自己的角度设身处地,也不需要林从沚转变,或改观。他只要一点包容。   “你也长大了。”林从沚看着他眼睛,今天塞维利亚很热,太阳很烤人,他皮肤渗了些细汗。林从沚自己也热,这样的盛夏离不开空调,就这么站在太阳底下,像是颗丹在被炼。   “我都三十多了,这岁数不叫‘长大’。”萧经闻捋了下腕表,表带被汗黏住了,“应该叫‘成熟’,但这种话自己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萧经闻向来如此,他总能知道怎么逗他开心。林从沚也是真心笑了,说:“说真的,以前我觉得你看不起艺术品,因为你总会说成本运营,核算利润还有……唉忘记还有什么了,但你还是买了那幅画。”   “那不是应该的吗。”萧经闻抬起手,将他鬓边刘海捻开些,被汗粘在了脸上,压低了些声音说,“毕竟前男友在床上给我讲《维特鲁威人》,熏陶着,学了点皮毛。”   林从沚看了他一眼,后撤一步,摆出认真的表情:“少不更事,萧总见笑了。”   “进去吧,怪热的。”萧经闻说。   展厅里冷气很足,再次进来,实质地感觉到空调的威力。   这间艺术馆是Dan和朋友们一起经营,再次路过这幅画的时候,林从沚还是停下看了一会儿。不得不说,即便他已经知道这是一幅赝品,但依然震撼于画面的处理。   一比一仿画能画成这样已经是难得一见。更何况作画者要敛起自己,放下自己,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光是这点,林从沚就做不到。   “回国后我能看看真迹吗?”林从沚问。   “当然。”萧经闻说。   两个人继续向展厅里面走,但林从沚已经分不出注意力给其他画作,纵然往后还有更多名家大师,但心里念念不忘的都是那一幅。   逛了没多久,又碰见了Dan。Dan的朋友很多,正在和一拨人侃侃而谈。   “哎对了。”林从沚说,“你跟Dan买画的时候,他是这个发型吗?”   “不是的。”萧经闻答,“是那种……呃……”   “红色长卷发和络腮胡。”林从沚替他形容了一下,“两条特长的耳坠,蕾丝边西装对不对。”   萧经闻看向他,带了些敬佩:“你们美院生都这么的……?”   他找不出形容词。   林从沚顺便也替他形容了:“是的,灵魂被击中过的东西很难忘记,我们不讲美丑,只讲冲击感,并且在很多年后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每个细节。”   “……”萧经闻更敬佩了,“不过你为什么问起这个。”   “我记得他那样妆扮是为了迎合他前夫。”林从沚不远不近地看着Dan的身影,“他人很好的,就是太恋爱脑,不过离婚后看上去状态好很多了。”   说完觉得有点怪异,偷瞄他一眼。   萧经闻倒没觉得怎么,接着他的话说:“嗯,他人确实不错,我买画的时候他在巴黎,他嘱咐我,画要放在后备箱不要放在车里,容易被砸玻璃。”   “我想……我想买那幅赝品。”林从沚忽然说。   “嗯?”萧经闻以为自己听错了,“蟒蛇?”   “对。”   林从沚呼吸了一下。Dan这个人比较感性,虽说那幅画标注了‘不出售’,可林从沚还是想问问看。   “我去跟Dan聊聊看,如果他愿意把赝品卖给我的话……”他朝萧经闻弯着眉眼笑起来,“可能还需要跟你借点钱,萧总。”   那边Dan还在跟朋友们欢声笑语,林从沚拍拍他肩膀,微笑。Dan看着他:“你为什么笑得让我胆寒。”   “想买幅画。”林从沚说。   Dan挑着眉:“哦?”   结果是没能买到,因为艺术馆不出售赝品,林从沚最后只能对着它拍了张照。   离开艺术馆的时候艳阳高照,今日高温,很晒,喷泉里溅出来的水落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蒸干了。两个人在广场边的咖啡店里坐着,没买到那幅画,林从沚耿耿于怀。   “你要真喜欢,我把真迹给你。”萧经闻已经说了第二次。   “不要。”林从沚摇头,还在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那是你的,我不能要。而且我不是要你那个……唉我也说不好。”   他说不好,但萧经闻能懂。   那幅画是萧经闻的勋章,而林从沚想要的也是一种勋章。   “其实你以前说过的。”林从沚放下手机,将咖啡杯挪到自己面前,两只手拢着,“好像…好像只说过那么一次,‘我不是贪财,我贪的是羽翼丰满后能为你遮风挡雨’。结果我……”   “没什么的。”萧经闻打断他,自己端起咖啡抿一口,他知道后面的话他说出来不好受,“你要明白,如果当时我已经是现在这种资产和能力,而你是如此成就的美院毕业生,我们绝对不会走到一起,甚至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所以,阿沚,不要后悔我们的每一个决定。”   林从沚抬头,好像听懂了,但又没那么懂:“以前我……讲过很多过分的话,你记恨过我吗?”   萧经闻坐直起来,手肘搭在桌上:“我也一样说过很多伤害过你的话,你呢,你恨我吗?”   说一千道一万,五年前两个人真的吵起来的时候确实多么难听的话都一股脑地说。林从沚说他是不择手段的资本家,利益熏心;他说林从沚应该从童话梦境里醒一醒,不要闭目塞听。   但说恨吗,林从沚摇头。   他没再看萧经闻,低垂眉眼,微微低头,看着杯子里的咖啡,说:“没有,不是恨,是难过。”   他接着说:“所以五年里我没有再想你了,那太难过了。”   他们在咖啡厅里坐了许久,久到广场的冰淇淋车已经卖完回家了,萧经闻才站起来。   他走到林从沚这边,说了一句五年前他表白成功后对林从沚说的第一句话。   “可以跟我牵手吗?”他问。 第27章   五年前萧经闻攥着一小束花, 那天白天刚下过雨,星星散了满天。   夜空通透,萧经闻没有提前打招呼, 就在这里等着他下楼。   其实那天他不知道林从沚还在没在画室,应该说,其实那天也并不是萧经闻第一次在楼下等他。   之前等了几次,但都没碰上。   但他不在乎,第二天继续买花, 继续等。每次都怀着期待。   说来也神奇,表白那天的花居然没有触发林从沚的过敏。   因为毕业季, 所以学校特许了毕业生可以全天使用教学楼。这样的特权让美术生们甚感欣慰, 搞创作的很多都是深更半夜或晨曦微醒时才能画出东西来,林从沚也是一样。   那段时间他和萧经闻还是甲乙方的关系。林从沚有些成品画,有些是作业,有些是自己写生的作品。萧经闻在他朋友圈相中了一两张想要买, 自然而然就有了聊天的缘头。   毕业展在即, 林从沚一宿舍都是拖延到不能再拖,实在不行了,才放下手里奇奇怪怪的事情开始做毕业作品。彼时林从沚和同学们一样, 总要在做正式事情之前干点稀奇古怪的事情来保养情绪。   作息昼夜颠倒, 导致他在微信上和萧经闻的聊天有时差。往往一整个上午林从沚是没有任何回音,临到日暮他才幽幽醒过来,回复萧经闻的文字都泛着懵然的困意。   比如萧经闻截图他朋友圈里的某幅画,问他:同学,可以给我讲讲这幅水彩吗?是写生吗?是干叠吗?   头一次卖画, 尽职尽责的林同学在宿舍床上揉着眼睛,回复他:稍等一下, 我看看。   萧经闻以为的‘我看看’,是指他去手机相册里好好端详一下。林从沚的‘我看看’,是现在起床洗漱,背上他的水杯纸巾,到画室里查看一下这幅画本体。   萧经闻左等右等等不来消息,攥着手机在路边摊吃晚饭,东西吃进嘴里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林从沚久久没回,他不催,干等着,待嫁似的,端坐在花轿里。就等,用十成的耐心等着。   终于,林从沚那边收拾好了东西,踩着夕阳余晖去画室,大晚上过来画画的同学挺多的,不过别人都是先去食堂吃一口再过来,但他急着去看画,就没去吃饭。   ‘嗡’。   手机震动的第一时间,萧经闻立刻去看。   是一条视频,他点开,此时他坐在车里,所以林从沚的声音从他车载音响里传出来,环绕式的。   “这幅是去年的画,但你放心,我保存得很好。”是林从沚的声音,视频画面里是林从沚拿着手机,用非常近的距离慢慢地扫着画作的细节,以方便萧经闻能看清画里的笔触和水彩的晕染,“哦对了,因为是水彩,所以不可避免的会吞色,它不像油画那么稳定,主要是我们画室……唉算了算了,这幅有点变色了,你别买了。”   视频结束了。   萧经闻噗呲笑出来——这算什么,这也太可爱了,因为有人要买自己的画所以兴冲冲地跑去画室拍细节,结果越看越觉得这画实在不行。像是卖件东西,左思右想为买家不值,叫别人别买了。   这可千万不能来做生意,萧经闻想。   林从沚看着视频发送成功,又打字:不好意思啊,画室储存条件不太好,这幅画其实也没那么好看,你在我朋友圈再翻一翻吧。   萧经闻回复得很快:没问题,辛苦你跑一趟了。   林从沚回:要不,我给你推荐几幅我学长学姐们的作品?   萧经闻:不用,我等你的毕业作品好了。   林从沚:那我去赶赶进度。   萧经闻: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洗调色板?洗笔?我就在你们学校东门外面。   林从沚:这么巧啊,那你能帮我在东门买点吃的带进来吗?   ——太能了。   萧经闻那天在美院几位老师办公室里看图册,看完之后就自己在东门外面吃了点东西,这会儿车都没启动,直接推门下车。   那个劲头要是给他爸看见,必然要奚落他一番。   他是打压式教育长大的,什么儿女情长,什么恋爱脑,在他父辈眼里,皆为下品。   因为是打压式教育,所以出去应酬喝酒喝多了是无所谓的,老一辈都这样过来的。在路边淋着雨呕吐也没关系,那是企业继承人的必经之路。   但有一把伞倾向了他。   有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看着他,虽未说一句话,但满是温柔和关切,他看得见。   后来分手后的时间里,萧经闻无数次回忆那天撑伞的林从沚。   他笃定,他会对林从沚一见钟情无数次。   表白那天的花没有让林从沚过敏。或是精神过度集中,或是场地空旷,究其原因不明。   林从沚说:“你如果不打算表白,那这花就给我当静物写生吧。”   他红着脸,磕磕绊绊地对林从沚说:“我喜欢你。”   那夜晚风吹拂,水洗过的校园连路灯都明亮许多。林从沚告诉他明天雨很大,记得带伞。他呆愣愣地点头说好,我记着。   然后又鼓起勇气,问:“可以跟我牵手吗?”   问题是他直挺儿地伸手到他面前,绷得像拉到极限的弹簧。萧经闻这伸手的习惯当真是肌肉记忆,伸出来后自己都僵住了,窘迫又无助,手足无措。   “这叫握手。”林从沚忍着笑,“牵手是这样的。”   他轻轻掰过萧经闻僵硬耿直的手,他刚画完今天的进度,画室洗手间里的香皂是同学做的手工皂,茉莉味道的。   那个时候,几乎是林从沚的手摸到哪里,萧经闻就觉得自己哪里活了过来。   这个时候也一样。   “可以跟我牵手吗?”他问。   咖啡厅里换了个音乐,巴赫的C小调小提琴单簧管协奏曲,不知道是哪位演奏家的版本,乐句轻快而整洁。   林从沚看着他的手,点头:“可以。”   牵手是个纯情的动作,而且牵手可以牵很久。   人无法一直接吻或做/爱,但牵手可以。林从沚抬起手,和他最原始地,最纯洁地牵住手,也站起来,说:“走吧。”   今天萧总心情好,留了张面值挺大的欧元在账单夹里。   承认同性婚姻的地区,两个成年男性牵着手走在马路上稀疏平常。大约是因为太久没有和人牵手,林从沚居然有些紧张,继而心跳加快…他有努力克制,让自己平静一点,但没什么用。   他还是喜欢萧经闻的手,甚至皮肤纹理的触感都让他感觉酥麻,那样久违的感觉直接顺着他手腕桡动脉走向心脏。他又一次心动了,和五年前被牵住的时候一样。   恰好这个时间太阳慢慢落下,迎面一阵凉风,几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抱着书和书包从他们身侧说说笑笑地走过。   林从沚偏头看他,忽然说:“塞维利亚明天应该不会下雨。”   “后天也不会。”萧经闻说。   他们一路晒着34度的太阳走到林从沚住的酒店楼下,天气预报显示塞维利亚未来10天无降雨,距离林泠玉和Hannah的婚礼还有两天。   走到酒店楼下的时候两个人都出了一额头的汗,牵着的手也捂出黏腻的汗渍。   颇有些高中时代早恋的感觉,大热天也不松手。想到这里,林从沚有点不好意思,原本脸颊就晒得发红,这会儿更红了。   “你到了。”萧经闻打量着他脸,说,“不会中暑了吧?有哪儿不舒服吗?”   “你松开我的话,差不多就能好点儿。”   “是吗?”萧经闻盯着他脸上特红的那一块,“我不信。”   搞这种…林从沚试着抽出手来,其实两只手牵了这么长一路,已经汗湿了,很滑,萧经闻攥着的劲不算狠,没有捏得死紧。没有攥紧,但又不想松开,导致林从沚抽了一下又于心不忍。   “我已经到了。”林从沚无奈,“你松开我吧。”   萧经闻嘴上‘嗯’了声但手上没动,说:“你上楼冲个澡,我在这等你,然后去吃饭?”   “不了。”林从沚说。   他说完故意停顿了下,看着萧经闻眼睛忽然黯淡,才补上:“我外婆和舅舅姨妈他们今天下午到西班牙,晚上在我妈那里吃饭。”   “……”萧经闻方才暗下去的眼神又变换了下,“你挺会挑地方断句的。”   林从沚偏开头,躲过他视线,笑了下:“好了你松开我吧。”   “我们复合了吗?”萧经闻问他。   这话问得,没有迂回也不修饰,萧经闻已经不想再多绕一步。生意场上再如何过招周旋他都游刃有余,但面对林从沚,他迫切需要一个笃定的坚定的答案。   “都……”林从沚抬了抬手腕,“都这样了,你是没有判断力吗?”   “你说出来。”萧经闻说。   “你要不要再拟份合同?”林从沚问。   “这里是西班牙,我们这种情况,你说的那种合同可能叫婚姻申请书。”   “……”   好了,脸可以接替夕阳继续上班了。   萧经闻不管了:“所以我们复合了吗?”   林从沚舔了舔嘴唇:“但…但先不要告诉我妈妈,她肯定会很开心,可是我希望婚礼上的主角是她和Hannah,好吗?”   “我明白了。”萧经闻挪了下步子,站到他面前来,由于夕阳照射的角度,他的身影将林从沚从头遮到脚,他略弯腰,说,“我们偷偷的。”   林从沚眼神微妙:“你看上去有点兴奋是怎么回事。”   太阳只剩下一道上缘的弧度,城市如辉煌的宫廷。萧经闻在他额头吻下来,吻在他汗津津的刘海,然后看着他眼睛。   “不是兴奋,是开心。”他说。   林从沚呼吸不畅,他只觉得今天真热啊,记忆里没有一天比今天更热了。   蒸干了绵延五年的潮湿雨季,原来岁月的刀割也可以火热。 第28章   林泠玉和Hannah在塞维利亚有个独栋的两层楼的小房子。房子不是非常大, 但在寸土寸金的欧洲,两个人住已经足够了。   ——可是两家人就略显拥挤!   林从沚需要把酒杯举过头顶,穿过啤酒肚的舅舅和与之不相上下的Hannah的叔叔, 再跨过地上的柯基,把不知道谁家孩子的婴儿车挪过去,终于来到他妈妈旁边。   “呼。”林从沚感觉刚刚澡算是白洗了,“妈。”   “嗯?”林泠玉正在厨房水吧台招待朋友,“哟, 你看着红光满面的!”   “您这空调太虚了,我这是热的。”   “是人太多了, 不过空调也确实太旧。”林泠玉笑着说, “哈哈哈哈本来想让两家人错开过来,结果同一天来了。你吃饱了吗?要是呆着没意思就出去逛逛吧,萧经闻呢?”   “呃,可能在酒店吧。”林从沚清了清嗓子, “那个, 我明天穿哪套呀?”   他说着,把手机掏出来给他妈妈看相册。他带了两套西装过来,不知道穿哪套了。   林泠玉给他挑了黑底灰色竖条纹的那套, 同时偷偷告诉他, Hannah的哥哥会穿粉色西装,到时候可以期待一下。林从沚笑起来,假装懊悔说:“可恶,我也有粉西装来的!”   “你是说背后有蝴蝶结的那套吗,别装了你根本不会穿出来。”   “的确。”林从沚点头。   这是林从沚的一点小癖好, 萧经闻有一条粉色腰带,是他送的。有一回萧经闻真的应他要求, 穿了那条粉色皮带出门上班,有时候萧经闻真的搞不清他和林从沚究竟谁更变态一点。   其实林从沚以前挺喜欢欺负他的。他们在一起的那年,也是屿城降水量很强的季节。降水太多交通不便,有那么几天大家只能线上开会。   他在书房开视频会议,林从沚偷偷捧着什么东西,猫着腰溜进来,让自己矮过镜头,钻进书桌下面。   美院是个神奇的地方。   他们会画画、会装修、会削眉笔也会摊面糊做煎饼果子。他们会在看病的时候精准地跟医生说‘我的枕骨向下到颈骨很痛’,然后被误以为是医学生,再解释自己是美术生。   所以那天萧经闻在家开会,他维持着上半身岿然不动的得体状态时,左手搁在膝盖上,被林从沚在书桌下倒腾。   结果开完会手拿上来一瞧,左手五个手指甲被涂成了芭比粉,还伴有一些美丽的小白花……他那时候并没有非常惊讶。   那时候他说:原来美术生的就业方向这么广泛,我把Gleam一楼大厅那个咖啡厅旁边的空地划给你做美甲去吧。   林从沚说好的谢谢萧总,然后抱着他那个指甲油盒子就从书房跑了。萧经闻最后确认了一下视频会议已经离线,追出去,在客厅把他摁住。   林从沚以为他追过来是要自己给他指甲擦掉,没成想这人把他摁沙发上说:就涂一只手算怎么回事儿啊?给我两只手都做了。   晚餐结束后两大家子人一直在布置这栋小房子,林从沚在前院一起帮忙。气球、彩带、灯串,邻居们也过来跟大家聊天、拥抱。   回去酒店后林从沚才看微信,萧经闻发了几张照片过来。发了他吃的晚餐,披萨和气泡水,发了他住的酒店房间从窗户拍出去的城市夜景。还有一张是对着电脑屏幕拍的,说忽然有工作,明天要跟公司开个线上会议。   林从沚回复:好,你忙你的。   由于时差,萧经闻早晨七点起床和Gleam的几个部门开会,一直到下午五点。所以第二天林从沚没有再联系他。   这天林从沚去拜访了一位老师。   起因是他去林泠玉家里吃早餐,早餐上大家在最后核对婚礼宾客的座位。看座位表的时候,林从沚发现了个熟悉的名字。   这位老师姓霍,是林泠玉的朋友,当初林从沚考美院的时候教过他几个月,林从沚受益匪浅,决定今天过去问候一下他老人家。   老人家目前过着旅居的生活,独身主义,为了参加婚礼这个月住在塞维利亚。妈妈告诉了林从沚他目前的住处,叫他买点甜品和香槟带过去。   林从沚请老师帮他看了几幅他最近的画。翻看到萧经闻仓库里那枚戒指的时候,霍老师有些意外:“我第一次见你的珠宝写生。”   接着,他细细端详了这幅画,但由于是手机屏幕,他只能放大缩小这么看。   最后霍老师的评价是:画作是绘画者的精神世界外化,你心里如何想,就能画出怎样的线条,你藏不住。   林从沚失笑,问老师:可这是具象画作,我看到什么就画出什么而已。   霍老师摇摇头,端着茶杯:你知道吗,素描其实能够看出固有色,学美术的人画过无数颗苹果,素描画到最后,你甚至可以画出红苹果、黄苹果、青苹果。   林从沚还是觉得有点玄乎,他又问霍老师:那这幅素描您看出什么了?   霍老师不假思索:璀璨的。   璀璨的宝石,也是他璀璨的内心。   林从沚沉默下来,他没法反驳。那天他看了Gleam离谱至极的仓库,也看见了那些堆积成山的珍奇藏品的最上方,如恶龙般的萧经闻。   “你还没告诉我明天我坐在哪里!”霍老师见他准备告辞。   “喔。”林从沚恍然,“您等一下我问问我妈妈。”   再见到萧经闻是婚礼当天。   他状态不是很好,Gleam的网拍项目碰到些阻碍,他一直在处理。   婚礼场地是公园里,草坪上摆了花,不过今天风挺大的,而且场地空旷,林从沚只需要离那个花门远一些就行。   别人参加婚礼,第一时间去看两位新人,萧经闻进来那个鲜花拱门后,第一时间在人群里找到了林从沚。   他径直走过来,同时整理了一下袖扣。他今天戴了林从沚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玫瑰骑士剑胸针。   这枚胸针有些氧化的痕迹,看起来并没有被保存在某处,而是经常拿在手里。   “你……”林从沚也看见他,以及胸针,同时表情乍然变化,震惊不已,“你这是怎么了?”   “很明显吗?”萧经闻无奈,“黑眼圈很重是不是?”   “是。”林从沚点头,“我帮你……遮一下?”   “用什么?”   “遮瑕膏。”   因为化妆师从马德里过来的车晚点了,今天太阳很大,林泠玉放了一些补妆的东西在他裤兜里。   萧经闻犹豫了下:“还是别了,就…就这样吧。”   林从沚也没再坚持,他指了指自助餐台:“吃点东西吧,她们在那边的房车里做准备,等下就过来了。”   人越来越多,都是林泠玉和Hannah的亲友们,他们之中有人认得林从沚,就过来打招呼。   婚礼上酒水充足,香槟和冰淇淋放在同一个大冰柜里,萧经闻想找点纯净水都找不到。   “Hannah也是个酒蒙子。”林从沚捏着香槟杯,“所以这场婚礼上能入口的液体,可能只有化掉的冰淇淋。”   萧经闻认命地点点头:“我刚刚居然还想找杯咖啡。”   “那你有点痴心妄想了。”   “……”萧经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在餐台上拿了个盘子。   为了照顾宾客的妆面,婚礼餐台上的食物都被切成了小块,一口就能吃掉,避免弄花口红。萧经闻尝到一块口味不错的mini三明治,于是又拿了一块,很自然地喂到林从沚嘴边。   他吓一跳,后撤一步,瞪他:“不是说好了偷偷的吗。”   萧经闻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塞进自己嘴里,小声道:“又没人看见。”   他脸上没表情,眼神却幽幽的,竟有些委屈。林从沚就怕这种,闭了闭眼,说:“你忍耐一下。”   话音刚落,那边两位穿白婚纱的新娘下车了。乐队开始演奏婚礼进行曲,大家主动站到花道两旁,花童前边两个后边两个,撒着花瓣。   林从沚在人群里看着他妈妈,妈妈笑得很幸福。今天室外温度36摄氏度,一身板正的西装,真的人都要烤熟了。   但都没关系,今天他很开心。   宾客们盛装出席,每个人都注视着她们,这是一场充满爱意的婚礼,双方交换戒指,亲吻,抛出捧花。   他又想起昨天霍老师说的话,画作是绘画者的精神外化。他的确很少写生珠宝,可能自己画的时候没有意识到,眼下再回想,他的确把那枚戒指画得很亮。   在大海上漂泊的五年,他的画作多冷色调,或者像海上残月那样的暗色。   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因为作息不规律,每每到太阳要落山了他才起床,所以写生多半只能画暗色的海。   但这理由站不住脚,他这五年的作品里没几张是暖色。上一次到塞维利亚的时候他妈妈就问他,要不要就在这里定居,和妈妈一起生活。   那个时候林泠玉是真的很担心他,画作太过压抑。但林从沚是成年人了,没法捆在身边,况且林泠玉也明白,他需要自己面对。   林泠玉在和亲友们拥抱,间隙里看向他,朝他wink了一下,林从沚也wink回去。   大家在跟着音乐跳舞,他旁边站着萧经闻,萧经闻正看着他。   萧经闻忽然凑近过来,说:“你把我西装外套撩起来。”   林从沚准备去餐台吃点东西来着,刚转一半身,听他说这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撩一点点。”萧经闻解释,“不是你想的那种。”   林从沚是有点好奇的,他四下看了看,大家要么自己跳舞要么围着新娘。然后向他平移挪动一步,捏住萧经闻的西装下摆,掀开了一点……   “!”   先一惊,然后迅速捂住他前后衣摆:“你怎么穿这条腰带?!”   五年前他送给萧经闻的粉色皮带。   “嗯。”萧经闻点头,“不是说偷偷的吗,你干嘛搂着我腰。” 第29章   林从沚送过他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粉色皮带只是其中之一。   这东西说到底其实就是他想捉弄萧经闻,皮带这种东西要不外露也简单,不脱外套就成。五年前的萧经闻穿着粉色皮带去上班, 恨不得把西装下摆黏死;五年后的萧经闻又穿了这条皮带,他恨不得风再刮大点儿。   “你真是……”林从沚吸上来一口气,半晌找不到词,“真是……”   ‘真是’了几回,终于先是松开手, 然后咬牙切齿道:“岁月让你更加从容了是吧。”   “嗯。”萧经闻随意地整理了一下领带。今天风确实挺大的,虽说倒是没人特意去看别人系的什么皮带, 但林从沚开始在意了!   这种感觉很割裂, 一方面这是萧经闻自己的穿搭,他一个33岁成年男性有权利选择自己穿什么,另一方面林从沚就是没由来的涌上一股巨大的羞耻感——   让他回忆起刚上初中的时候,他姨妈带他去逛商场。那时候商场里有个美术机构在招生, 请适龄的孩子去免费使用画具画画。他姨妈可开心了, 牵起林从沚就过去,特骄傲地告诉人家‘我们家孩子可是小画家!’   林从沚当时无比希望能有个贝利亚融合兽之类的怪物一脚把这个商场…不,把整个城市踩平。   大概就是这种羞耻感, 致使他盯着萧经闻, 眼神不善。   那厢没所谓的,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林从沚回国的机票是婚礼第二天上午,但萧经闻当天晚上就要离开。   婚礼结束后萧经闻以‘你送送我吧’为理由,把林从沚带回自己住的酒店。   听上去是暧昧不清的理由,但萧经闻确实赶时间回国, Gleam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所以到了他酒店后真的就是看着他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后等出租车来。   期间萧经闻换了套衣服, 没避着他,他也没闪躲,身材这么好,不看白不看。   换衣服的时候他先脱了西装外套,于是那条粉色皮带自然而然完全展露在林从沚面前。其实挺滑稽的,白衬衫黑西裤,芭比粉的皮带,林从沚坐在单人沙发里,偏过头笑了下。   “需要我去卫生间换吗?”萧经闻问他。   “不用。”林从沚换了个姿势,随性地靠着,托着腮,说,“多此一举。”   “那好。”   他就继续脱衬衫,先扯了领带,先单手扯下来,再拽出窄头那一端,接着整条从领子抽出来,随便卷一卷丢进行李箱。   近些年没有松懈锻炼,自律的总裁依然维持着健身习惯,其实上次在画廊搬画的时候,林从沚就看出来了。身材还是很好。   上次是打湿的衬衫贴在皮肤,这次可以直接看。他衬衫从裤腰里拽出来,萧经闻脱衣服的每个动作都劲劲的,扯得一步到位。再解纽扣,两人对视着。大开着口的行李箱里乱七八糟,和两个人此时的心境一样。   衬衫也丢进去,那件雪白的衬衫落进行李箱,萧经闻健壮的上半身完完全全露给林从沚。他不是刻意练的肌肉,没有蛋白粉堆积出来的效果,而是更富有力量感。   隔音效果上乘的酒店房间里,林从沚吞咽的声音清晰又羞耻。两人在长久的默然对视中,眼神逐渐朦胧,即将日落的时间里,城市从光明走向晦暗,日影西斜,他们恍惚间好像都看见五年前的对方。   五年可改变的东西太多,人们总想追求某种稳定的‘永恒’,但无奈的是这世界的一切都在改变。   从前萧经闻平静地接受了分手,因为他觉得任何人都不能让林从沚截趾适履,他自己更不能。   如今萧经闻平静地在他面前脱衣服,现在他有能力让林从沚画他想画的东西,过他理想化的生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天边残阳看起来很烫手,面前的萧经闻也是。   他走到沙发前,一条腿跪在林从沚腿边,弯腰低头,手捧起他脸,向他嘴唇吻下去。   萧经闻果然很烫,他感觉到了。   不同于上次那个冲动的吻,这个吻温柔到让他四肢百骸软得像拎不起来的糖稀。   嘴唇贴上来的瞬间,林从沚闭上眼,又睁开,他最后确认了一下,是萧经闻。33岁的,已经分手五年后再次吻过来的萧经闻。   由于他单腿跪上来,沙发软垫陷下去一块,林从沚不得不直起腰来迎合他。萧经闻顺势搂起他后腰,继续加深这个吻。   他叼住林从沚舌尖的同时,林从沚伸手摸上他腹肌。不难看出,他既想往上摸,也想往下摸。   五年前第一次接吻的时候,萧经闻紧张得像个处男——不过当时确实是个处男。   那天是毕业展的第二个礼拜,展厅门口的积水没过了第二级台阶,校园的电子大屏上弹出应急广播,暴雨红色预警,请注意防范。   时间是下午三点整,他们学校的毕业展不需要门票,免费预约即可参观。雨大得可怕,伴随大风,积水上还飘着不知道谁的单只拖鞋。   原以为这种天气应该不会有人再过来参观了,结果英勇的市民还是排除万难,更有甚者还抱着孩子,三五岁样子的小孩。   也是因为毕业展没有设任何门槛,所以老师提前告知了他们,尽量在展厅里,守在自己作品附近。油画系的还好,画裱起来,蒙一块玻璃挂在墙上,其他学院的就有点倒霉了。   壁画系一个姑娘的毕业作品是宠物墓碑,那姑娘从小家里就养了很多小动物,有的是别人家宠物生崽送的,有的是路上捡的。小动物的生命短暂,姑娘人生经历过很多次和宠物的告别。于是她为自己从小到大死去的宠物们做了小小的墓碑。   姑娘的作品刚展出的时候,林从沚和其他同学过去参观了一次,拍了很多照片。没成想,那天因为大雨积水,姑娘来晚了,作品全被人拿走了。   说‘拿’不如说‘偷’,后来看了监控,这些牵着小孩的父母直接把玻璃罩掀开,从里边拿走这些小猫小狗的浮雕墓碑,然后塞进孩子手里。   那天林从沚和前几天一样,在自己画旁边靠着墙玩手机。玩着手机,忽然看见路过的小孩手里拿着自己同学的作品,当下就猜到是自己拿的,于是上前理论。   ——他一男大学生怎么‘理论’得过中年夫妻。   林从沚质问他们为什么偷展品。   对方一下就炸锅了:什么叫‘偷’啊你哪只眼看见我们‘偷’了?它们又没上锁,又没说不能拿!你诽谤!你污蔑!我孩子这么小!   ……总之就是那一套。   林从沚不管那么多,直接弯腰,把小孩手里那个巴掌大的小墓碑抢了下来,不多废话。   那孩子一哭,夫妻俩彻底疯了,劈手要打他。   也是巧了,路过两个雕塑系的同学。说得直白点,雕塑系学生…尤其是刚刚干完毕业作品的雕塑系学生,无论耐力还是爆发力,都相当强。   况且大家平时相处得挺好,眼见同学要挨揍,哪儿能看得下去。雕塑系同学直接快步走过来,上去就抡了一俄式大摆拳——   还骂了句‘妈的搁我学校撒泼?问过我没有!’   结果就是报警了。   萧经闻赶到的时候,林从沚还有点懵。   “我同学打人了。”   “打的谁?”萧经闻被淋了个透潮,刘海的水顺着下颌往下淌。   他以为他同学打的是他,都准备好从法务叫律师了。   “不认识。”林从沚眨眨眼,“那人偷了我另一个同学的展品……”   警局那儿,林从沚给萧经闻说了来龙去脉,他才放心。   无论如何雕塑系那哥们都是见义勇为,那时候已经是傍晚七点多,被偷展品的姑娘也到了警局,后面导员也来了,带来了展厅的监控录像。   监控里能清楚看见看展的夫妻俩之中,男的劈手要扇林从沚,林从沚条件反射瑟缩住肩膀。那画面萧经闻是指甲掐了下自己手心才忍住没有补一拳过去。   警局里的夫妻俩依然振振有词,指着姑娘手里的作品,直言道:你早说那是个碑,我也不能拿给我孩子啊,晦气东西,值几个钱?犯得着吗?   那姑娘原本性子软,听对方这么说,红着眼一字一句反驳道:我简介里写得清清楚楚宠物墓碑,您是不认字吗?不问自取即为偷——哦,我忘了您不认字,那应该也没人教您做人的道理,我理解了。   这话一说,双方又骂了起来。   林从沚记得那天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有那对夫妻找的‘人脉’,还有学校里的几位老师。那天雨太大了,他运动鞋一直潮到裤腿脚踝上边。他可能有点着凉,而且那天一直没吃饭。   但其实是,当萧经闻出现之后,他就慢慢放松了许多。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那时候和萧经闻才刚刚在一起,甚至都还没认识多久,还没了解深刻,但那时候他觉得萧经闻很靠得住。   莫名的靠得住,大约是萧经闻已经上了几年班,也可能是因为他到警局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好了,我过来了,没事了。   那天萧经闻刚好拎着电脑包过来,也是巧了,他们说到‘值几个钱’的时候,萧经闻心生一计。   他从包里掏出电脑,借用了警局的打印机,打了份Gleam的拍品购入合同。他当时说:不是说‘值几个钱吗’太巧了,在下是拍卖公司的,我看这位同学的作品,从做工到艺术价值都很不错,不如我现在来估个起拍价。   一切定性都要讲价值。   盗窃立案还要问问丢了多少钱。   其实原因为何已经明了,警察也不满那对夫妻的做法。看展就看展,还动手拿,拿完到了警局还疾言厉色,所以萧经闻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佯装看材料,没出声。   这一来二去折腾完,对方软了,道歉赔偿私了。道歉的时候还有个插曲。当时林从沚在走廊长凳,那夫妻让萧经闻把林从沚叫进来听他们道歉。   萧经闻笑得让人胆寒,说:搞错了吧,是你们过去。   后来从警局离开,坐进萧经闻车里,他本想坐副驾驶,萧经闻拉开了后座的门。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是坐进去了。   接着萧经闻从后备箱拿来备用的西装外套,自己也坐进后排,把他鞋子袜子都脱掉,用自己西装把他一双脚包住擦干。   天气闷,屿城那个季节就是又冷又热。因为太闷了,不开空调会很难受,但开空调又冷。   所以车里开着冷气,萧经闻又把自己身上的西装脱下来给他披着。   他们离开警局前,壁画系的姑娘没忘记过来跟林从沚道谢,她不知道怎么称呼萧经闻,只能耿直地说:也谢谢你对象,真的太感谢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终于,坐到车里只有两个人后,林从沚‘噗呲’笑了。   “今天麻烦你了。”林从沚说。   “你跟我客气什么。”萧经闻把自己侧脸凑过来,“今天还满意的话,奖励一下吧。”   他原意是让林从沚在他脸上亲一口。林从沚没他那么纯情,伸手将他脸掰过来,吻在他嘴唇。   那是他们的初吻。   晚上八点,警局路边,瓢泼大雨,车厢后排。   林从沚学着电影里的接吻画面,摩挲他,连舔带咬,把萧经闻勾得神智不清。   那天,天边的雷声像闷在被窝里的爆竹,和萧经闻的心跳一样,轰隆隆个不停。   这天,最后一点点残阳离开塞维利亚,城市进入蓝调时间,路灯年头略久,闪了两下才亮起来。   林从沚将他推开,从沙发站起来,喘地紊乱,意乱情迷地一路把他推去床上,压住他,手掌压在他胸肌上低头又一次吻在他嘴唇。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萧经闻对自己有一种病态的占有欲,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他对萧经闻也一直有一种病态的征服欲。   吻得他已经反应明显,夏季的西装裤没有任何遮掩能力。他去解萧经闻的皮带,这条是当初他送的,解得很快。   然而下一刻萧经闻翻身压过来,单手握住他两只手腕,控制住他。   “我没有时间了。”萧经闻快速调整了一下呼吸,“别误会,我不是不想。”   “……”林从沚也理智回笼,“哦,不好意思。”   “你道歉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林从沚喘着,两眼不聚焦地看着他。   萧经闻笑了下:“我得走了。”   他下床,趁林从沚还仰面呆呆地躺在床上,迅速换下西装裤,套了条运动裤。接着边穿T恤走到床边,半蹲下来,在他额头亲了下,说:“我先走了,回国我来接你。”   “我送你。”林从沚撑着坐起来,自己深呼吸了一下,想让自己平静点,但没什么用。   萧经闻瞄了眼他那儿,还鼓着,说:“别送了,你在这继续呆会儿。”   林从沚“嗯”了声,这种感觉时隔太久,一时半会处理不了自己的状态,它压不下去。   萧经闻把行李箱合上,他叫的车去机场,时间差不多了。然而正准备最后说声我走了时,听见床上那人似是哽咽地抽了下。   他一愣,问:“你哭了?”   问完说了句“等我一下”,转而就要打一通电话把工作推掉。   “不是!”林从沚咻地坐起来,“我没哭,不至于,是窗台上那盆花。”   他指向窗户。   接着笑了笑:“去吧萧总,多赚点钱,早日退休。”   萧经闻看着他,认真道:“好。” 第30章   直到林从沚觉得差不多了, 不能继续赖在这儿。   下楼退房的时候前台告知他这间房间续了一晚,并说,如果一定要退的话, 可能手续费会比较高。   想来是萧经闻觉得他可能需要缓上一段时间,干脆就续了一晚。林从沚怅然片刻,跟服务员说那就不退了。   次日早上的飞机回国。   林从沚的姨妈还要在西班牙多玩几天,姨妈今天去马德里,接下来到巴塞罗那。他跟外婆和舅舅同一班飞机回国, 飞机上外婆翻看着林泠玉的结婚照片,然后将老花眼镜拉下来些, 看着林从沚:“你妈妈修成正果了诶, 你呢?”   老人家没有很认真,带着逗他玩的意思问的。林从沚抬抬下巴,示意了下前座,说:“舅舅都还单着。”   “他。”外婆翻了个白眼, “搞什么独身主义, 说要单一辈子。”   “酷啊舅舅。”林从沚扒拉到前座。   他舅舅用手把他脑袋捂回去,“别把话题往我身上引!”   林从沚家里是让孩子自由生长的那种。他在海上的那几年家里确实有担心过他,主要是人身安全方面。他为了让妈妈外婆放心, 坦言过萧经闻在船上安排了人看顾自己。   所以其实他家里人, 都晓得有萧经闻这么一号人物。   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吃了点飞机餐。他不知道萧经闻说的‘回国我接你’是他本人来接还是派辆车过来。五年前还是普通社畜的时候,萧经闻常常忙得一份便当热了两回还没吃上一口。   后来在一起没几天,他跟林从沚坦白自己其实是Gleam董事长的儿子。当时林从沚以为他在玩什么‘告诉对象你是富二代,看ta作何反应’的游戏, 于是林从沚边‘嗯嗯’着点头,边在PS5上继续踢球, 连个眼神都没分过去……   再后来林从沚知晓他家庭后,确实有些意外。   他们恋爱的后半程,萧经闻逐步接手Gleam,数不清的项目和会议。从前做项目经理,把项目材料整合起来往上发给总经理就行;后来自己坐到高位,开始接收所有项目经理发上来的文件。   珠宝书画家具古董,腕表奢侈品甚至名牌包具,还有名人穿戴过的手表皮带,预估值起拍价,买家卖家,鉴定证书……   大前提是,这些材料都是各个项目经理整合完毕,以最清晰直白的状态递交给他。这才刚刚是项目部分,更别说还有各方合作,艺术馆美术馆酒店,买家卖家更是要好好挑拣。   萧经闻是Gleam的承重墙,公司上下员工倚靠他而工作,行业左右的合作伙伴需要他而更好地运行。   所以飞机落地后,在机场看见萧经闻本人,他还是挺惊讶的。   萧经闻还是肃穆笔挺的西装,小臂上搭着个iPad,站得很直,低头看屏幕。他身高优势在那,不会淹没在人群,听见广播后他锁屏iPad放进公文包里,抬头看了眼航班号。   林从沚下飞机后戴上鸭舌帽和口罩,一路回来形象不佳,导致走到萧经闻面前的时候,对方笑了起来:“这么见外呢?”   “……”林从沚抬眼看他,又压了压帽檐,扯开话题,“你怎么亲自来了,最近不是在网拍吗。”   “外婆。”萧经闻刚想回答,视线越过他,跟外婆打了招呼,又继续跟他舅舅握手,说,“跟了两辆车过来,顺便一起送二位回去。”   外婆和舅舅推脱了一下,机场打车和地铁都很方便。不过萧经闻说:“地铁站的自动扶梯因为大雨淹进去停运了,楼梯都是积水,很滑,你们带着行李箱不方便。”   “下飞机的时候没注意,原来还是这么大的雨啊……”舅舅叹道,“那真是麻烦你了。”   屿城的黄梅天结束了,但紧接着台风过境。   萧经闻开一辆车,后面两辆车分别送外婆和舅舅回家。正如他所言,屿城此时在经历强对流天气,此时下午三点多,但见不到一缕阳光。   马路上风卷着树叶和塑料袋,每辆车都溅起积水,雨刮器以高频率工作,橡胶条和车前玻璃相摩擦。   全都是催眠元素,林从沚在副驾驶昏昏欲睡。   从机场进城的路有二十多公里,进城后因大雨堵在高架桥,车流一动不动。萧经闻看向他,他睡得很沉。   长途飞行后眉眼疲倦,穿了舒服的棉质T恤和运动裤,一些微卷的头发从鸭舌帽溜出来。林从沚睡觉其实不老实,在一起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同居三个多月,他滚下床三次,另外有两次被萧经闻先一步捞了回来。   但在车里睡觉却乖巧得不行,大约是坐飞机太累了。   这条高架再往前不到三公里就是驶下高架的匝道,向屿城码头,也就是画廊方向。但如果不从匝道下去,靠左直行,不到三十分钟就能开回他自己家。   当然,他此时还有一个选择,叫醒林从沚,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   这并不难,萧经闻在心底里劝自己,五年都过来了,还差这一天吗。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车厢的隔音效果很不错,暴雨和发动机的声音都被弱化,形成一个小小的安全空间。   车流动了些,依然很慢,挪一下跟一下,车主们都不愿意在这种天气里被加塞儿。   “怎么了?”林从沚迷茫地看着他,喉咙喑哑着问他。   “嗯……”萧经闻刚刚还是推了推他肩膀,“不太好变道了,今天雨大,车跟得都很紧。”   萧经闻说着,指了下旁边车道上几乎首尾相连的汽车队伍。   林从沚扭头看向窗外,其实看不太清,雨太大了,窗户上全是水痕。他“喔”了声,说:“那…那你随便找个酒店把我放下吧。”   “去我家吧。”萧经闻说。   他说得直白,话里的情绪也直白。   林从沚挺累的了,挤出来一个微笑:“你家有吃的吗?我饿了。”   灰冷色调的城市里,林从沚这个微笑倏然让他整个视野都晴朗了。他点头,说:“有的。”   独栋独院的别墅位于屿城市区房价骇人的小区里,五年来变化不大,路灯应该换过,不再是五年前那种浮夸的造型。   萧经闻从后备箱把他行李箱拎出来,独居一个独栋别墅显得冷清,开灯后入目是干净整洁的一楼客厅,连沙发上的靠枕都被拍得蓬松,放置整齐,像样板房。   第一次到这栋房子来的时候林从沚就有这种感觉,萧经闻这个工作狂,估计很少在客厅这里看电影。家庭影院设备和造价不菲的沙发多是林从沚在用,分手后它们就又一次被主人忽视,沦为豪宅摆件。   萧经闻给他拿拖鞋,说:“所有东西都没变过位置,你上楼洗澡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再次进来这个房子,林从沚颇有些感慨。“嗯”了声后,他换上拖鞋,朝二楼走。楼梯墙上还挂着他以前画的小尺寸油画,最后他停在一幅三色素描面前……然后扭头到栏杆那儿,对刚要进厨房的萧经闻说:“那幅能摘下来让我改改吗?”   “……”萧经闻无奈,摆出了大家长的态度,“你先洗澡然后下来吃饭。”   萧经闻没什么厨艺可言,冰箱冷冻层有钟点工冻上的高汤冻块和红烧牛腩,他只需要把米饭煮上,然后解冻它们加热即可。   但其实,萧经闻有点紧张。   好像又回到了刚谈恋爱时候手足无措的时候。   不过当初的情况是没有经验,不知道谈恋爱要做什么,甚至第一次接吻还是被林从沚掰过脸去亲。但现在是——他会不会再次觉得自己这个资本家无药可救,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这次只是异国他乡艳阳天、冰淇淋、鸡尾酒、婚礼对他造成的迷幻效果,待到屿城的大雨一浇,就清醒了。   另一边,林从沚没想那么多。   因为他呆滞在萧经闻的卧室里了。   这栋房子五年来几乎没有变化,卫生间连哪层抽屉里摆着什么都没变过,淋浴间的架子,左边放洗发水,右边放沐浴露也没变过。林从沚一路坐车坐飞机又坐车,洗完澡后习惯性地裹着浴袍去卧室里找睡衣。然后……   好吧这栋房子还是有所变化的,变化就在萧经闻的卧室里——   谁会把这种风格的油画挂在卧室啊!   虽说在塞维利亚看画展的时候,他提出回国后看一看那幅《被蟒蛇缠绕的水晶吊灯》,但没想到真迹这么快就看见了。此时此刻,就在萧经闻的卧室里,正对着床。   这幅油画他目测一米五长,算是比较大尺寸了,重要的是这幅画的内容,把这样一幅冷色、暗色的油画挂在卧室……属实有点变态。   但不得不说,林从沚再次看见这幅画,依然喉咙滞涩,尤其当他明白这幅画是萧经闻买来纪念自己成功‘弑父’之后。   艺术品就是这样。起先林从沚惊叹于这幅画的光影处理以及收放自如的笔触,他看的是绘画者高超的技术。   但当作品之上出现另外的思想,那么他所看到的是灵魂。   因为许久没下楼,萧经闻有点担心。上楼后卫生间里没有人,卧室的门半开着,他一走进来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我把它取下来吧。”萧经闻有些局促。   “你是怎么想的?”林从沚收回视线看向他,还是笑了出来,“你居然……把这种风格的画挂在卧室,你夜里起床不会吓一跳吗?”   萧经闻见他笑了,才放心些,说:“还好,习惯了。”   又问:“你今晚跟我睡吗?跟我睡的话,我现在把它取下来。”   林从沚凝视他,淡淡道:“萧经闻,你又不是第一次跟我谈恋爱了。” 第31章   自然不是。   人是会成长, 但有一部分是固定的。   比如林从沚一想到五年里萧经闻保持着锻炼习惯,身上肌肉紧实漂亮,就思绪失控;也比如萧经闻从商多年, 面对他初恋男友,还是连话都说不明白。   按理说三十几岁的总裁合该遇事冷静,控制好自己的言行。想到这,萧经闻自嘲地笑了下,他叹气, 说:“你自己找睡衣吧,有两套睡衣裤是你的尺码。”   “嗯。”林从沚微微垂眸, 心里是五味杂陈。此前刚分手时, 林从沚觉得两个人的感情在大大小小的争吵里消磨殆尽,所以临到分手那天,他觉得萧经闻对自己应该不再有任何留恋。   他“嗯”完这声,手指捻了下浴袍的腰带, 又说:“其实, 画不用摘。”   萧经闻回过头看向墙上,说:“不是说夜里起来会吓一跳?”   “也还好。”林从沚说,“没那么夸张, 我们真的不需要再因为对方改变什么了, 别说你今年33岁,我都也快30了。”   林从沚说这话是真心的。   这些年在船上看着各色各样的人,旁观他人的生活,在世界各地的画廊卖画,也有些画被拍卖行收走。   那时候他终于走出学校, 也走出林泠玉的姜饼屋。小王子看过这世界或美好或灰暗的样子后——他说不清究竟是心底里还爱他,还是岁月教会他包容和共存。   总之他再次看向萧经闻的眼睛:“没关系, 这画挺好的。”   “……等一下。”林从沚愕然,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么感动?”   萧经闻别开脸不看他,外面阴云密布,显得卧室里的灯格外亮,他那点微小的情绪无所遁形。   刚刚他发现萧经闻的眼睛不太对劲,眼角盈盈折了道光,像藏着泪。   林从沚抿掉唇角的笑,走到他面前来,但萧经闻这时候有点不想面对他。自己确实情绪失控,确实险些要掉眼泪,他憋回去了,想离开卧室自己去调整一下。   于是他说:“别…我先下楼,你换衣服。”   林从沚直接抬起手臂抱住他脖子。   青年身上是他的沐浴露味道,林从沚刚刚吹干的头发,发梢卷在他侧脸,温暖的皮肤和熟悉的一切。   一层浴袍本就没有裹得很严实,动作幅度导致胸口敞开了半片。萧经闻低下头埋在他肩膀,贪婪地抱着他,嗅他身上的味道,用嘴唇蹭开他颈窝的浴袍布料,像饿了半个世纪的吸血鬼,紧紧贴着他。   屋外风雨未停。这间卧室里五年前的记忆扑面而来,曾经多少个夜晚在这里缠绵,看着对方的眼睛沉沦,听着对方的声音高/潮。   一个拥抱不够,一个吻也不够。   五年前林从沚大放厥词潇洒坦荡说我们就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五年里他也确实潇洒,喝酒看海晒太阳画画。   他不想萧经闻,他希望萧经闻也不想自己。   但真的五年不见,重新抱住这个人,又回到了起点。   那个‘爱他’的起点。   急促的呼吸声伴随着‘当啷’的皮带金属扣响。萧经闻圈住他转过身把他堵在墙上,任由他抽掉自己皮带,手伸进去胡作非为。   那条浴袍早已被掀去旁边地上,接吻的声音填充在这卧室,好像在填充这里五年的缺口。   林从沚不是内敛感情的人,他的家庭教育是拿得起放得下,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计前嫌不计后果,他林从沚想抱就抱想亲就亲。   湿漉漉的天气,侵袭万物的台风。五年前分手也是这样的天气,暴雨大风取消了大部分航班,地铁被淹,学校停课。   曾经的画面闪回,五年前在这间卧室里收拾林从沚的行李,五年后在这里互相用手抚慰,出来的瞬间,林从沚腿软,被萧经闻固定在怀里。   幸而萧经闻手臂力道足够扣着他,他凑过去亲了亲他喉结。原本萧经闻想让他去冲洗一下,他自己的残留问题自己去另一个卫生间解决,但林从沚只是腰腿没劲,他们画油画的,手上功夫还不错。   这下好了,饭菜再热一遍。   晚上林从沚早早睡下,他太累了。   萧经闻的床很舒服,外面432hz的雨声是神在唱摇篮曲。空调25度,他陷在被窝里,房间空气中有很淡的助眠的香薰味道,一切都是最舒适的状态。   他睡得很沉,萧经闻处理完工作洗过澡进来卧室的时候他依稀醒了一下,床垫下陷,是萧经闻上来了。半梦半醒着的时候,林从沚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只凑到萧经闻怀里,呢喃了句什么,又睡了。   因为持续的强降水以及大风天气,Gleam进入休假状态。   网拍顺利结束,只是支付平台方提出一张补充协议,希望提高反扣点率,并且在此基础上与Gleam拍卖公司开展长期定向合作。也就是此次网拍的利润,线上支付平台希望拿高点回扣,但他们向Gleam提出的好处是,未来七年内不与任何拍卖公司合作网上竞拍。   对此,Gleam高管们这几天和萧经闻开会讨论。   又因为恶劣天气,他们只能开线上会议。   另一边,辛决也只能跟林从沚视频聊一下学生们的进度。   画室没有放假,学生们几乎每天都淋得透潮的过来画画。没办法的事,绘画、乐器、舞蹈,都是一日不可松懈。每天都要画画,每天都要练琴,每天都要练功。   “给我看看陆珏今天的素描。”林从沚说。   他在一楼客厅,笔记本电脑搁在茶几上,他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毯上。   “陆珏……”辛决在那边捏着手机挨个瞧他们画上的名字,“哦这张。”   林从沚眯了眯眼,凑近屏幕,说:“镜头拉上边一点。”   画室的地上铺着大家的素描写生,林从沚拧着眉毛,离远看了眼后,又叫辛决拍近些。   复读生总是画室老师最焦心的,林从沚叹气,说:“叫她再回去画画石膏,这肖像的五官都有问题,尤其那个耳朵,你找五官石膏给她写生,叫她画耳朵之前去石膏上摸一摸耳朵是怎么转的。”   辛决应下,又给他看了另外几个复读生。   大部分复读生的绘画能力都不错,毕竟去年已经集训过了。他看了几张,尚且满意。   “要不明天我还是过去一趟吧。”林从沚说。   “别了别了。”视频通话那边,辛决坐下喝了口水,说,“雨太大了,而且不至于,还没到集训的时候呢,不用这么紧张。”   林从沚啃了两下指甲,说:“看看色彩。”   “色彩没画。”辛决说。   “为什……”林从沚问一半,“哦,湿度太高了。”   “可别提了,光湿度高也就算了,我这儿空调抽湿加上除湿器,其实还可以。但他妈的昨晚上窗户漏雨了,地上的颜料盒全给淹了,附近的文具店今天都没开门,颜料都没地儿买。”   林从沚哑然。   辛决叹道:“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雨下得要人命。”   “是啊……”林从沚怅然,“今年确实……”   他跟辛决在视频上聊了一会儿,辛决要去给学生改画了,林从沚说这两天他还是想办法过去一趟。   给辛决带班是个意外,去年回来屿城开画廊的时候,辛决是少有的登门的买家。他买画是假,求才是真,说听闻五年前那个毕业作品在Gleam拍出19万的林从沚到屿城了,希望他能过来带班教学生。   其实当时林从沚很不爽,淡淡地告诉辛决,那是Gleam的人自己抬上去的价格,他毕业作品的买家就是Gleam现在的总裁。但后来聊了一下,辛决讲了一下他这边学生们的情况,最后还是说动了。   辛决画室里的那几个复读生确实是林从沚的心结,他不知道余拾景现在如何,也不知道杨青芝的事情对他有没有影响。   林从沚从地上爬起来,合上电脑,准备上楼让萧经闻给他八卦一下。拍卖会那天余拾景跟卢比菲那些旧臣在Gleam闹事,收场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虽然已经决定了尊重他人命运,但多少还是有点好奇。   他知道萧经闻在开会,先去冰箱里找个饮料。   说真的他原意真的是找个饮料喝,但萧经闻这个冰箱一打开,第一个闯进他视野的,是一瓶冰到起雾的香槟。   这酒蒙子哪儿受得了,直接拎出来,然后抱着它上楼,到三楼的书房。他要去问萧经闻,这瓶能不能喝。   书房门没锁,他屈指叩了两下门,然后拉开一条缝看进去。萧经闻没戴耳机,线上会议里其他人的声音直接从扬声器传出来。   听上去是和国外代理公司的会,Gleam今年有在欧洲开设分公司的计划。   萧经闻眉头拧着,林从沚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会儿说话的这位仁兄,不晓得哪里的口音,既有披萨味又有咖喱味,听得萧经闻很累。   萧经闻说英文有一种懒散的性感,他的吞音很自然,没有刻意的某种发音方式。   怎么说呢,林从沚忽然感受到了这个年纪男人的魅力。   萧经闻说完一段话后,林从沚用食指敲敲他电脑边缘。   会议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萧经闻没能第一时间切换语言。他抬头,相当自然地询问他:“Yes,darling?”   林从沚拎起香槟,顺着他的语境问:“Daddy please?” 第32章   萧经闻凝固了。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曾经他也这么撩拨过自己, 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林从沚天生仰月唇,他若是想刻意笑得甜一点,只需要微眯起眼, 看着对方的眼睛,翘起唇角。萧经闻这会是开不下去了,一个多钟头,也差不多了。   他咳嗽了下,转而低头看向电脑屏幕, 匆匆说了句‘今天暂时就到这里’然后关掉会议通讯,从椅子站起来。   因为是视频会议, 萧经闻穿了整套的西装, 他习惯性起身扣上纽扣,说:“一瓶酒而已,还上楼问我?”   “我超有礼貌。”林从沚稍微仰头。   萧经闻绕过办公桌走到他面前,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香槟, 垂眼看了看, 说:“我去西班牙之前请一位合作商帮我挑几瓶酒,打算送给你妈妈做新婚礼物,我对这方面不太懂, 他给我挑了好几瓶, 剩了两瓶在我这,就放冰箱里了。”   “我能喝吗?”林从沚问。   “当然可以。”   外面雨还在下,昨晚林从沚睡得很好,他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后萧经闻就已经在书房。这栋房子里还留着他的画室, 是家庭影院改的,因为林从沚有时候追求完美的型, 会需要用投影仪来核对检查型的准确性。   时隔五年再进到这个房间,石膏像被主人蒙上防尘布,画架们倚靠在墙边。似乎这里的时间被封印了起来,好像画室的主人只是出一趟远门,一两个礼拜而已。   此时他们在这间画室里做/爱。   萧经闻帮他开了酒,他拎着酒瓶颈开开心心地上楼打算画画。萧经闻跟着他进来画室,林从沚叫他脱了西装外套和领带,他自己对着瓶口灌下去两三口,用他外套和领带摆了个衬布,将酒瓶放上去准备写生。   结果就是型都没起完,两个就缠在一起。   林从沚用铅笔起型的时候,萧经闻在旁解了两颗衬衫纽扣,半开玩笑地说那个领带不能沾水——领带被林从沚系在瓶颈上打了个蝴蝶结,瓶身有冰过的水珠。   林从沚‘啊’了声准备过去取下来,又被萧经闻捞着胳膊拽回来,说没事,你爱怎么弄怎么弄。   五年没做的两个人,稍微有点肢体碰撞,立刻像碰到明火的柳絮,迅速燃烧、湮灭。   铅笔跌在地上,磕断了笔尖。   傍晚七点,雷雨天。一道闪电如同有人撕开夜空,想窥伺一眼。   五年没做了,手里握着林从沚的窄腰,耳边萦绕林从沚的喘叫。萧经闻需要闭眼咬咬牙,才不至于太快。   这真怪不了萧经闻,禁欲系总裁不是说说而已,他这五年过得……要是少下点黑手,再斋戒一下,差不多可以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好了,他缓了下,继续。   窗外炸起雷声,这阵子的雨不单单是下得大,连雨珠都大得像冰雹,砸在地上响得像敲锣。   林从沚趴在床上,小腹那儿垫了个枕头。   他攥着床单,片刻后一只手覆上来,他松开了床单,去攥住那只手。   再被翻过来的时候,林从沚有些分不清自己上面的萧经闻是28岁还是33岁。坦白讲,他是有些变化的,眉宇更显成熟,尤其看着他的眼神。   以前萧经闻在床上看着他一腔深情,如今他看着自己,眼里却有些悲戚——好怕吃了这顿没下顿的那种悲戚。   ……但你也不能一顿吃这么多吧,林从沚闭了闭眼,绝望了。   林从沚自己也是空窗了五年,陡然一顿来这么多,他也受不了…应该说他从第二次开始就受不了了。   受不了是生理上的。   心理上能做到天亮。   林从沚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想念他,同时觉得自己真是学画太久了,算算差不多二十年。绘画是一种掌控,即便是写生,将眼睛看到的挪到画布上,也是受绘画者所控制。   这就像纪录片,只要镜头是人类在控制,那么世界上没有绝对客观的纪录片。   同理,只要拿着画笔的是人类,那么画作必然会沾染绘画者的思想。   林从沚一直觉得他无法控制萧经闻,他曾经希望自己能改变萧经闻,把他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充满情怀的拍卖行总裁。但他忽视了一点,这里是现实世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再次醒来,身上干干净净,被窝也干干净净。   印象中的床颇为惨烈,朦胧的记忆里还有床单被撕扯的声音……再仔细看看周围,哦,是客房。   静音模式下的中央空调吐着冷漠的风,林从沚慢慢坐起来,跟出风口对视。片刻后,客房门被打开,萧经闻看看他:“这个状态是醒了?”   林从沚指了指自己的脸:“我睁着眼睛呢。”   很难判定吗?   萧经闻解释:“昨天晚上你也是睁着眼睛,但毫无反应。”   “……”林从沚点头,“其实依稀有点记忆,你过来。”   他从被窝里爬出来,膝行到床边,途中踉跄了下,咬牙抱怨一句‘床买这么大干什么’。   萧经闻很听话地走到床边来,放下端进来的温水和一碗切成小丁的蜜瓜:“怎么了?”   林从沚掀开他T恤——   “哎……”   果然。   他心疼地看着萧经闻腹部的肌肉,腹外斜肌被自己抓了好长一道口子。以及胸肌上杂乱的抓痕和齿印。   萧经闻起先不解,然后懂了,眼神无奈:“谢谢你关心,虽然我知道你关心的是你自己。”的体验。   “呜——”林从沚直接用脸撞上他腹肌,“怎么能这样——太可惜了——”   艺术品!这是艺术品啊!   不过良知还是有的,他抬头:“你痛吗?”   萧经闻冷漠的把他脑袋往后推:“我不痛,我很爽,谢谢关心。你嗓子都哑了别嚎了,喝点水吧,今天雨小了一点,我要去趟公司。”   “啊。”林从沚坐直,“带上我吧,我也去趟画室。”   萧经闻打量他:“你能吗?”   “能啊。”   画室的布局萧经闻大概了解,以前林从沚在美院的那个画室他去过……怎么说呢,和他想象的…和电视剧里拍的,都不太一样。简单概括一下大概是,好像所有东西都可以打包扔进楼下垃圾堆,但事实上所有东西都不能。   而美术生们为了找到满意的写生角度,会把凳子侧躺放,来平视静物组,或者踩着凳子画俯视角度。   ——所以画室里,通常只有一把坐起来舒服的椅子,而那把椅子是给肖像写生的模特坐的。   萧经闻又一次投去犹疑的目光,大概是,你确定你能去吗?   林从沚当下了然:“那我还是明天吧。”   今天虽然雨小了些,但萧经闻还是叫家政过几天再来上班。早上他回卧室收拾掉床单被罩,还取下了墙上的画——怎么说呢,之前自己一个人睡,是没所谓的,多了个前男友…啊不,多了个男朋友后,还挂着自己从父辈战局中胜利的纪念品,就怪怪的。   虽然不知道这位会在他这里住多久。   萧经闻开车出门,走前给他热了饭菜,告诉他这个房子里的所有东西他都可以随便用,特意注明了包括酒水。萧经闻自己虽然不喝酒,但业界往来,别人送的酒倒是挺多。   林从沚挑了几个瓶身漂亮的,拿到三楼画室里,打开摄影灯,又摆了点其他小玩意。   “嗯……”他思索片刻,不满意。酒瓶很漂亮,路易十六的宫廷酒杯也很不错,他还去衣帽间拿了块萧经闻的腕表。高低错落,色彩嚣张,质地丰富的……昂贵的静物组。   但不满意,不是他今天想画的东西。   约莫半个多钟头后,他撤掉了静物组,把它们放回原位,开始默画。   今天状态非常奇怪,说不上来的奇怪,林从沚也知道原因很简单——过去的五年里,有一家常常收他画的佛罗伦萨画廊主人询问过他,为什么画作风格越来越沉?   那位画廊主人说的沉,指的是深,不是哲学意义上的‘深度’,而是色彩上的,也可以说暗度。   所以说作品是创作者的精神外化,那五年越到后面,林从沚越觉得疲累。岁月、年纪以及邮轮上的见闻,都让他割裂又矛盾。画到《高僧》的时候是他‘深度’上的一个阈值,僧人的眼睛平静又泰然,与他截然相反。   他画那样平和的神态画了很久,修修改改。   林从沚调整了一下呼吸,这个画室里的画具都是五年前存放的,他挑了张800g的纸,拎起一边甩了甩,感受了一下其韧性,还不错。   接着图钉戳上画板,站到画架前,与白纸对视了片刻。片刻后,他拿来柜子里的颜料盒,再拿颜料管,挤出两个格子的南红,用南红色为整个画纸打底。   傍晚,萧经闻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向后靠在椅背上缓神。   五年多没感觉过累,今天好像忽然偿还了,这个雨季已经不止一次像今天这样,觉得上班真累……应该说,自打夏季拍卖会预选拍品的会议上碰见林从沚以来,觉得工作好累。   他微微睁开眼,办公室里的顶灯没有全开。记忆中他大学在读的时候就被父亲抓来公司实习,毕业后更不必说,做了几年项目经理,兢兢业业的社畜,生活里除了工作就是……不是,他没有生活。   直到那个醉酒的夜晚,那天屿城真冷啊,空气都冰凉的,还下着雨。他陪客户喝酒喝多了,在路边淋着雨吐,然后一把伞倾了过来。   萧经闻瘫了片刻,坐直起来。他微信里人很多,几乎都是生意往来上的人,加一个屏蔽一个朋友圈,所以朋友圈有新提示的时候,他知道是家里那位发新动态了。   点进去,一张画,画了一半。   点开大图,红底色,白色的主体。林从沚画了一个半裸上身的人形玩偶,画出了球形关节,脸部五官没有细化,轮廓是清晰的,很硬朗。   萧经闻眯了眯眼,人形玩偶的身材健硕,腹外斜肌、腹直肌,和胸肌上画着几道伤痕,不用看也知道,和自己身上的绝对能一一对上。   林老师很有自知之明,给这张照片配的文字是当下网上盛行的一句话: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变态。   萧经闻点了个赞,附上留言:   好变态,好喜欢:D 第33章   很快, 萧经闻手机震动了下。   这位总裁一边心里甜丝丝地想着‘啊男朋友真是时刻关注我,我这边一留言,他就私聊我’, 一边切回聊天栏……   滴滴他的是张渺。   萧经闻的表情敛回去了。   AAA-Ocean画廊张助理:萧总您喜欢那幅画吗?我们林老师从未有过的红底色画作哦!要不要聊聊价格?   三十五分钟后,在林从沚不知情的状态下,他手里这幅画被张渺以15万5的价格卖给了Gleam总裁。   “画到哪里了?”萧经闻回来后换上拖鞋。   “嗯?”林从沚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客厅的大显示屏上正在放着纪录片。他像以前一样,有沙发不坐, 坐在地上。   林从沚拿遥控器按暂停,问:“你刚刚说什么画到哪里了?”   “楼上。”萧经闻往上指了下, 林从沚跟着他食指的方向抬头。   “啊。”林从沚恍然, “不想动了,明年再说吧。”   萧经闻:?   他们画画的人嘴里的‘明年再说’大概率是真实的明年,这点萧经闻很清楚。   “不过你问它做什么。”林从沚眨眨眼。   “那幅画被我买下来了。”   林从沚又眨眨眼:“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小时前。”   “哦,张渺。”林从沚一猜便知, “有时候真的觉得张渺在我这里当助理实在屈才。”   “的确。”萧总用专业角度评价了下, “她很懂客户需求。”   “……”林从沚心说您这位客户的需求应该是一目了然吧。   不过回想起来,碰见张渺真是挺巧的。   两个人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林从沚朝他身上靠了靠, 认真地说:“其实我有点想把张渺辞了。”   萧经闻很懂他:“你觉得在你这个半死不活的画廊, 耽误她的能力了。”   “……”林从沚坐直起来,扭头凝视他,欲言又止,因为他的画廊确实半死不活。   “不好意思。”萧经闻道歉。   “接受你的道歉”林从沚说,“她以前在另一个城市的美术馆工作, 就是那种,体制内的合同工?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 反正她不喜欢那里的社交氛围,家里同时又催婚,她就自己收拾行李到这边来找工作,算误打误撞吧。”   说完,林从沚又加了句:“她应该不是你安排过来的吧?”   “不是。”萧经闻说,“不过你如果不想继续做画廊,我可以在Gleam给张渺安排个岗位。我们对这类销售人才来者不拒。”   怎么说呢……林从沚看着他,眼神明灭变幻了一番。   他确实稍微有点,不想做画廊了。一点点。   因为和他想象中的‘做画廊’完全不一样!——但男人不能轻易暴露弱点!骄傲的画廊老板挺了挺背,说:“还好啦,其实我这个画廊的效益……哈、哈哈…养活张渺、小晨,和我,绰绰有余。”   这时候该怎么办,萧经闻有点拿不定主意。他13岁开始接触企业经营管理,至今20年,林从沚那个小画廊的效益,他都不用看账就能摸个大概。   故作坚强的林老板还在吹嘘:“其实客源还挺稳定的,虽说这年头在淘宝买幅打印版的莫奈也就百来块钱,但我这里,原作毕竟是原作……原作它…它……”   原作它美,且贵。   林老板良心商家,一管颜料五百多块,画不满意直接覆盖。   萧经闻不忍心戳穿他,只‘嗯嗯’着点头。社会时局如此,要不网上怎么说‘舞蹈生毕业去舞团,音乐生毕业去乐团,美术生毕业去美团’,喏,纯艺术类毕业生就业现状——   脑袋‘咣’地一下栽在自己肩膀上了,萧经闻叹气。   “林老师,生意本来就不好做,不用逞强。”萧经闻侧过头,垂眼看着卷毛脑袋,“再说了,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好,你又毫无经验,陡然下海经商,自负盈亏,走到这一步很正常。”   萧经闻的话已经非常中立客观。经营画廊说到底了是销售类行业,小型画廊收画卖画,有固定客源,通常会结识一些收藏家。大型画廊就不必说,他们会和名声赫赫的画家直接合作,办展。   所以小型画廊更需要经营。别人家小型画廊已经在走‘小众宝藏’路线,运营着微博啊小红书之类,搞一些氛围感的东西。林从沚哪儿想得到这些。   但他就是想要个画廊,或者说,他需要一个有展厅的地方,挂着自己的作品,最好这个展厅能延伸一个走廊通往画室,画室要足够大,采光好,再来个能睡觉的卧室。这就是他理想的生活。而画廊这个概念恰好全部能满足。   姜饼屋里的小王子出门为生计打拼——这个概念它就不可能成立。在某些世界观里,王子只会被大黑龙叼走。   林从沚叹了口气。萧经闻还在为他挽尊:“不过你能力很强,假以时日定能声名远扬,而且屿城的艺术馆近几年也……”   “够了。”   ……盔甲支离破碎了。林从沚干笑了两声,伸手拿过茶几上的红酒,旁边路易十六的酒杯也懒得用,直接对瓶嘴灌了一口,幽幽道:“以我目前的营业额,未来三年都能维持在小微企业的免税范围。”   “……”小微企业的免税福利政策,在萧经闻这位纳税大户的知识盲区。   萧经闻舔了舔嘴唇:“但是你的画在拍卖会上表现很不错,夏拍的成果我没有插手。”   “那种尺寸和质量,我起码画一年。”   “你不是还能接定制的肖像油画吗。”   “那位客户是我妈妈的同学。”   “……但你还是养活了张渺和小晨。”萧经闻努力挖掘着Ocean画廊的能力。   “哈。”林从沚笑道,“我从上个月就没有给你交房租了。”   萧经闻是真找不着词儿了。   林从沚又闷了口红酒,萧经闻伸出胳膊搂过他肩膀,宽慰地拍了拍。接着他笑了下。   “你笑什么?”林从沚已经很不爽了。   “你要是五年前跟我说这些,我估计会把你薅起来给你开个会,跟你说经济形势波动对艺术品价值的影响,跟你举800个案例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的意义。”萧经闻停顿了下,“同时,我会非常开心,你终于参悟了这社会运行的本质。”   “但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很棒。”萧经闻扭过头在他脑袋上亲了口,说,“也很勇敢,很负责任,在房租和员工工资之间选择支付后者,可是拖欠房租是不对的,林老板。”   林老板努力摆出可怜的表情:“萧总,我真的没钱了,你再宽限几年吧。”   萧经闻疑惑:“夏拍的时候…你不是刚卖了四十几万的一幅画吗?”   “我花差不多了,因为给你买了个……”林从沚声音越来越小,看向别处,“……生日礼物。”   萧经闻伸手把他脸掰回来,盯着他:“给我的?”   “啊那不然呢。最近没有我认识的人过生日了。”   此次谈话的重心已经严重偏移,但萧总是何人物,硬生生把话题掰了回来。最后他跟林从沚说,如果真的想经营画廊的话,他可以教他,然后提出抽空去看一下他们画廊的财报。   林从沚说,没有那种东西。   萧经闻沉默了。   ——可不是没有吗,还财务报表,画廊经营至今只卖了两幅画,两笔交易。   总之……萧经闻还偏偏就不信了,他商科毕业,五年总裁,盘不活一个小画廊?   “其实做生意挺难的。”林从沚已经完全靠在他身上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开销,呼吸都是昂贵的味道。”   萧经闻笑笑:“习惯了就也还好。”   “说真的,有点可怜你了。”   “我不可怜,我赚挺多的。”   林从沚爬起来,离开他臂弯,坐到沙发上,垂眼冷漠地审视他。   萧经闻哭笑不得,一条胳膊曲着搭在沙发上,说:“总之,画廊也可以保持现状,我有很多种运营模式可以套给你,但我觉得……你现在这样也很好。”   Ocean画廊目前没有运营,没有广告,也没有跟任何知名画家合作。那里说白了就是林从沚画画的地方,招了个学徒小晨,一对一培养罢了。   它很纯粹。如果说对它的未来有什么期望,林从沚只希望小晨学成出去自立门户后,他还能招到同样的绘画爱好者。   无论是在网上接画稿,还是成年人在工作之余想要多学一项技能,他都很欢迎。虽然很少就是了。   屿城是个还挺卷的城市,大家压力都很大。成年人上班已经够累了,再腾出时间去画画实在不现实,有那个时间不如洗个澡钻进被窝里看个电影养养精神气。   林老板看着他,总裁坐在地上,西装皱了好几道褶子。他朝萧经闻抬了抬下巴,说:“脱了吧。”   萧经闻有些意外:“这么早?”   “……”林从沚忽然很想抽他一巴掌,“皱了呀……我只让你脱掉外套挂起来,你在想什么?这么‘早’?不可白日宣淫是吗?”   萧经闻听话地上楼去换家居服。林从沚输出一口气,他抬眼看看楼上,又顺势看着这别墅吊顶悬挂的水晶吊灯。   其实萧经闻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想法,他想要在浮躁喧嚣的世界里坚守一些纯粹的东西。可这些元素叠加起来,就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缺憾——贫穷。   所以萧经闻想做那朵玫瑰背后的骑士剑,做他浪漫主义的游乐园。   次日早,雨终于停了。   林从沚收拾了一下自己准备去辛决的画室。他以为萧经闻不在家,结果刚走到门口,背后被人猛兽扑食一样抱住。   “去哪儿。”萧经闻圈着他。   “去工作。”林从沚说,“还你房租。”   “还我房租你得给我工作呀。”萧经闻故意说,“我买的画你就放在那不管了?”   “管。”林从沚抽身出来,“一个一个管,我先去画室管理一下那几个复读生,回来再管理你。”   萧经闻笑了:“晚上还回来?”   “回。”林从沚点头,伸手,掌心向上,“给我把伞,再给我点钱打车。” 第34章   这天说晴也就只晴了一个上午。中午林从沚跟辛决在画室楼下的便利店对付着吃了点午饭, 聊了下学生们的现状。   眼下六月,再过两天出高考分,现在复读的, 都是知道校考没过,无论高考考多少分都不管,非某校不上的学生。   艺考生大部分是早就定下了专业方向,需要选择的就是学校。大家都想读美院,但美院就那么几个, 年年就招那么多人。所以一年不成就再来一年,再来两年。   绘画是积累, 一般情况下, 人是越画越好的。所以对美术生来讲,复读不是很可怕的事儿……但一直复读,就挺可怕了。   “说了多少次了。”林从沚蹙眉,笔的尾端敲着学生的画面, “远处静物的‘虚’不是让你草草了事, 而是正常画一个瓶子摆在那,然后来仔细刻画前边的静物,产生对比。你这是什么, 远处虚着画, 近处随便画。”   学生不敢吭声,点着头。   林从沚上手改画,静物组合的色彩,中规中矩的瓶瓶罐罐。他蘸了点赭石和少量湖蓝,在调色板上混合, 说:“不用把颜料融合得太透彻,保留一点原色, 笔触画上去就不要来回修改,色彩要保有素描的光影明暗虚实,不要像素描那样描线条。”   学生半懵半懂地点头。   这个阶段林从沚自己有过,什么远近透视虚实,以前自己学的时候像小和尚念经。画的时候心里想着注意光源注意远近,笔落在画纸上了,原本怎么画还是怎么画。   “看这。”林从沚换了根勾线笔,“亮面你用了大色块的话,那你勾高光的时候也要顺着大色块的笔触和方向来勾。”   林从沚觉得绘画这件事最有魅力的一点是,多数人觉得绘画是一种感性的表达,是文艺的、文学的、自由的。但绘画其实很严谨,光源在哪里,阴影在哪里,透视统一,如何过渡,如何融入反射色。   具象、印象、抽象,都有自己的基本法。   艺考的学生需要掌握最质朴的绘画方式,于是这天,林老师为了锻炼大家的笔触控制和光影理解,他重新摆了一组静物。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支起画架摆好颜料盒,围着静物台坐一圈。空调嗡嗡地吐着凉气,今天虽然没在下雨,但气压很低,闷热的。   “我靠……”辛决从另一个教室改完画过来,震惊地看着林从沚摆的静物台,“林老师,这是在干什么?”   林从沚扭头:“嗯?”   静物写生的学生已经面如死灰。静物台上,一个不锈钢水壶,一个亮着的充电式台灯,白色瓷盘边缘搭着叉子和勺子。到这里为止,还算是高低错落加上多光源,对于艺考生而言难度尚可。   但辛决震惊的内容是……林从沚从水果篮里捡了几个橙子和苹果,放进透明塑料袋,塑料袋打了个结,搁在盘子上。   学生里已经有人开始哽咽了。   辛决干笑两声:“哈哈,林老师,不用这么狠吧?”   林老师两手一摊:“总要成长的,画吧。”   林从沚自己也跟他们一块儿画,他拿了辛决的画架和画板,学生们交错着围坐两圈,他踩了个凳子在最外围画俯视。   美术生对透明的静物很头疼,玻璃杯、玻璃瓶,以及塑料袋。以前林从沚也害怕不锈钢地狱组,但掌握其规律后也不过如此。   征服的过程特别美好。   “正常画。”林从沚端起调色板,用赭石起型,跟学生们说,“写生就是看见什么画什么,练一练色感,色调要统一。还有,不要给我搞什么通篇冷色中间台灯画暖色。”   辛决向学生们投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扭头回去那个高二班继续看学生。   这天林从沚在画室里几乎是一刻不歇地忙到日落,傍晚又下起雨。林从沚去窗边,从画室往下拍雨天街道全俯角度,然后用画室大屏幕投屏,晚上画照片水彩写生。   阴雨天画水彩有利有弊,画面干得慢,可以充分利用湿度来控制画面。但也是因为干得慢,着色会有色差。   投屏后,林从沚愣了下。   这是他随手往下拍的照片,雨天城市的俯拍街景整体呈暗调的灰蓝色,俯拍只能看见行人的伞面,瞧不见人。汽车车灯在潮湿路面上倒映出灯柱,林从沚刚拎起喷壶,准备讲这画面的处理技巧时……   他看见屏幕中,照片里,人行道边停了辆车,从车里下来的男人淋着雨走向街边的甜品店。   通过身影辨认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尤其亲密的人,走路的体态,身材比例,和永远合身的西装。   林从沚低头笑了下。   果然,晚上下课后准时收到萧经闻的微信,说车停在地下车库了。车里有甜甜的奶油蛋糕味道,萧经闻还买了曲奇饼干。   “我看见你了。”林从沚扣上安全带,说,“拍街景的时候拍到你了。”   “是吗。”萧经闻笑笑,“回家了。”   车子开出车库,这两天受台风影响,暴雨肆虐。年年到梅雨季都是这样,下雨,堵车,鸣笛,晚上楼宇之间穿梭的风声像地铁进站,清晨的早餐推车没办法出摊。   所有人都知道,每年就这么一段日子是这样,但每年到这个时间,又觉得这雨季怎么这么长,好像要下一辈子。   堵车的时候,林从沚微微偏头,问他:“你没带伞吗?”   “没有伞了。”萧经闻假装委屈,“唯一一把伞你出门的时候给你了。”   “衣柜里不是还有一把。”   萧经闻停顿了下:“那把太旧了,风稍微大点儿都是我给它遮风挡雨。”   林从沚轻声笑了下,他今天说话太多,画了两幅色彩,有点累。车流还是没动,他伸过手在萧经闻侧面的头发摸了摸,说:“辛苦你了。”   周末晴了。   是那种大太阳顶在脑袋的晴了。   整座城市像是揭掉捂了很久的创可贴,林从沚顶着睡得乱七八糟的毛头看向窗外,有点不适应如此强烈的太阳。   林从沚打了个哈欠。   萧经闻照例很早就起床走了。有时候林从沚会感叹他这总裁当得太硬核,总裁还得当电视剧里的那种,又觉得有些钱确实要给这种人赚。   他慢吞吞地起床,换衣服,洗漱后去厨房找了点吃的。然后去画室继续画萧经闻买的那幅画。原本他想画一个木头人偶,后面画着画着,还是覆盖掉了裸露的关节,修改了质地,画出一张有血有肉的人体。   ——主要是后来他改写生了,把萧经闻扒光了写生。   于是这幅‘明年再说’的人体,迫于甲方压力,还是在这个礼拜赶完了进度。主要因为,今天是萧经闻的生日。   林从沚退后几步观察整体,红底色加上白皙的人体皮肤,脸部还没有细化,二分之一大侧面,优秀的下颌与颈部线条。   每次画人物,收尾都是最难的部分。林从沚有点完美主义,最后那一点点进度会拉得特别长。   勾线笔在萧经闻脸上调整细节,眼睛半垂,睫毛短而密,因为单眼皮,向下看的时候眼尾会稍吊些。   萧经闻这张脸,的确是他的审美。   画着画着自己笑起来了,有一种‘我审美也太好了’的愉悦感。   下午到画廊检查了下小晨的进度,他收小晨当学徒的时候,小晨就明确表示过她学美术的目的是接稿,大概不会在画廊长久做下去。林从沚是没所谓的,他只在乎这个人喜不喜欢绘画。   萧经闻生日这天他开了一整天的会,傍晚收到了生日礼物。   其实他不在乎林从沚送自己什么。五年前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六月了,十二月底分开,没有覆盖到林从沚的生日。今年复合,也是刚好错过5月20号。   所以比起自己的礼物,萧经闻更遗憾没能给林从沚过生日。   “这什么?”萧经闻问他。车子已经熄火,停在地下车库。   林从沚坐在驾驶座,他开的是萧经闻的那辆大众。蓝牙连回去了,他今天开来接萧经闻下班。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是个巴掌大的木盒子,萧经闻打开它,里面躺着一对方形翡翠袖扣。   “很漂亮。”萧经闻端详了片刻,凑过来亲亲他脸,“谢谢宝贝。”   “不眼熟吗?”林从沚含笑看着他。   “嗯?”萧经闻不解,“我……应该眼熟吗?”   林从沚伸过手,将其中一枚翡翠翻过来,让他看侧边的设计师镭射签名和编号。   半晌,萧经闻才恍然:“这……这五年前我卖出去的。”   五年前萧总还是萧经理,为了成一单生意,讨厌喝酒的萧经理陪客户喝了不知道多少杯,淋着雨在路边吐。   最后那单生意他谈成了,以10万价格收到了一对翡翠袖扣,最终落槌31万。   那天他遇见一个男生,给了他一把伞。   男生清俊,眼神温柔。   萧经闻那天喝得太多,醉得有点恍惚,但还是尽力在男生面前站得笔直。   “想起来了?”林从沚启动车子,看他呆滞的样子,说,“萧经理,生日快乐。” 第35章 ·正文完结·   第二年, Gleam春季拍卖会后,公司召开股东会议。董事长萧经闻讲了今年Gleam在欧美地区的发展计划,以及在人事上, 晋升两位副总经理。   每个季度的拍卖会结束后,Gleam都会进入一段清闲的时间。这段时间公司放假,这次股东会议后,萧经闻也要休一阵子假。   开完会后他开车去画廊。如今Ocean画廊在业内小有名气,春季拍卖会上林从沚的一幅《雨夜的透明雨伞》落槌成交价70万, 受到了些关注。   这幅画的简介只有一句话:明天雨很大,记得带伞。   画面背景是城市雨夜, 以黑夜为底色, 近景一把倾斜的透明雨伞,远处虚化的城市灯光。几道水痕顺着伞面的弧度呈柱状向下淌。   林从沚耗时八个月完成了这幅画,画完后那位总裁就不愿卖了,非说这画应该是他的, 他要。   萧经闻在撒泼和撒娇之中选择了后者, 春拍前,这位总裁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小腹, 叫他画完卖给自己, 不准拿去拍。   林从沚当时正在做收尾工作。最后光这个淋着雨的透明伞面处理他就画了半个月,透明的东西它本来就不好画,还要做水痕,油画又不能像水彩那样往上喷水,让它真的潮湿起来。   所以——   萧经闻原本坐在凳子上帮他在水桶里涮笔, 林从沚自言自语说,再折腾不好这个伞面, 可能赶不上春拍了。   萧经闻一听,抬头,说:“那就卖给我,我私藏。”   他不是不愿意给萧经闻,而是萧经闻这个人有点神经质……客观用词。到今天,重新在一起都快一年了,这人依然时不时眼睛里会流露出一些想找个笼子把自己关起来的念头。   而且很明显,藏都藏不住。   平心而论,林从沚觉得他给萧经闻的安全感已经相当够了。   他搬进来跟萧经闻一起住,上礼拜天萧经闻有点感冒,他出门买点药都被薅了回来,不准他走。   于是当时林从沚蹙眉转头,准备斥责两句的时候,又看着他挽起衬衫袖子低头洗笔,线条漂亮的小臂肌肉上沾着水,洗几支笔认真地像在做文物修复。这画面搞得他又不忍心说重话,只叹了口气,说:“你不需要这幅画,你甚至也不再需要衣柜里藏着的那把伞。”   萧经闻放下笔,把他拽过来抱住,低头把脸埋在他小腹,不出声。   不是林从沚心狠,而是萧经闻确实需要走出分手五年的阴影——萧经闻总是做着自己会再次离开的准备。   但其实那是一种自我保护,林从沚明白的,大概是‘只要没期望就不会失望’。所以萧经闻开始在身边囤积关于林从沚的东西,比如林从沚正在画的这幅雨伞。   并且萧经闻这个状态没有因为时间而缓解,反之更甚。林从沚还是狠了下心,把画送上了拍卖会。   春季拍卖会结束后,又一次来到五月末尾,20号林从沚生日这天,他开车带林从沚来到机场。他投其所好,给林从沚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价值7000万的米开朗基罗的素描。   这幅画萧经闻在巴黎拍卖会上拍得,他本人没有到场,是电话委托拍下。原本由拍卖会寄回国内,因为价值过高,拍卖会那边打算用私人飞机送回来,不过萧经闻拒绝了,他要和林从沚一起去取画。   恰好今年Gleam在巴黎的分部尘埃落定,会在秋天开始第一次拍卖。   下飞机后,巴黎分部的经理到机场来接,笑眯眯地跟萧经闻聊着工作上的进展。因为信息差,分部经理完全没有在意到后边穿得像个大学生的林从沚。   穿了件浅青色的连帽衫,兜帽戴在头上,帽子上翘着一对耳朵。他坐飞机坐得有点憔悴,戴着口罩,抽绳还拉紧了点,在脖子打了结。颇有些隐藏声息的感觉。   萧经闻则是一件长袖衬衫西装裤,没打领带。   上车前分部经理帮萧经闻拉开车门,萧经闻侧了侧身,手臂环过林从沚,让他先进去。   经理是个人精,这步骤三两下便心如明镜——大总裁的金丝雀。   经理跟身边的助理交换了下眼神,助理亦了然——金丝雀嘛,哄开心了就行。   二人办理好入住后就在房间里休息。因为来前航班延误,机舱里又有熊孩子尖叫,林从沚气压很低,心情不好,又累。所以客房服务送餐上来后,他气得‘嘭’拍扁了个可颂。   “……消消气。”萧经闻说,“明年买架商务机,就不用坐民航了。”   林从沚把拍扁的可颂捏起来咬了一大口,还是气鼓鼓的。萧经闻也没办法,他以前就这样,生起气来只接受自我调整。   好在第二天气消了。   巴黎这边分部的经理姓孟,孟经理和他身边的李助理开车送他们到拍卖行大楼。因为是同行接待,对方格外认真且热情,对方特意学习了用中文说‘久仰’。   如果没有口齿不清地说成‘狗仰’就更好了。   这幅米开朗基罗的素描是上一季成交价最高的拍品,拍卖行的人带着萧经闻去到vip室……然后孟经理把林从沚拦下了,说:“先生,您在这里稍等。”   林从沚不解,以为是什么规矩,譬如只能进一个人之类的,就依言留在了门外。   片刻后那道门又打开了,萧经闻问他:“你怎么不进来?”   林从沚瞬间便悟了,他瞄了眼孟经理,心下了然,约莫觉得自己是萧经闻的小情儿了。本是个两三句就能说明白的误会,林从沚忽然玩心上来了。   他眼帘往下一耷拉,装作小家子气地说:“萧总,我不用进去啦,就在这里等您。”   萧经闻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眼神迷茫,问:“你还没睡醒?”   “……”林从沚抿起唇,“睡醒了的……”   演不下去了,主要是被萧经闻看穿了:“给我进来。”   “哦。”林从沚俩手从卫衣口袋里拿出来,整理了下衣摆,迈步进去。   换成那孟经理迷茫了。   业内这位34岁的拍卖公司总裁一直未婚,但在一次视频会议里,萧经闻真实的叫了一个人“Darling”来着。那之后业内有传言,萧总身边有人了,但多数人不敢乱猜,更不敢问。谁敢乱得罪这号人物。   所以当孟经理看见林从沚时,他大概明白了——终于萧总也未能免俗!   卫衣牛仔裤的卷头发白净小男生,哈,他孟经理阅人无数,只看一眼就心知肚明。但拍卖行VIP室这种地方……它不太适合金丝雀进去吧?   外面孟经理跟助理耳语了几句,助理也不明白。   三十多分钟后,二人出来了。萧经闻开的门,侧身让林从沚先走。林从沚会说些法语,因为林泠玉有阵子喜欢薅着他听歌剧。   林从沚用法语跟巴黎拍卖行的人道谢,甚至还开了几句玩笑,关于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的恩怨。对方很明显被他逗笑了,孟经理眯了眯眼,这年头当金丝雀都有如此高门槛了,会法语情商高还懂艺术,活着真不容易。   感叹一番后,又开车送二人到巴黎Gleam分部,位于孚日广场附近的办公楼。这边的Gleam规模比屿城要小很多,不过巴黎的建筑体量摆在这里,而且仓库租的是当地艺术馆,不需要太大的办公场地。   萧经闻这次过来是打算开个简单的会议,看一看这边的经营状况。孟经理之前在屿城本就是比较得力的副总,萧经闻很信任他,所以会议很简单,二十多分钟就结束了。   开会期间林从沚就在他们办公大厅里等着,墙上挂了几幅画,他扫视一圈,有两幅是自己的。   于是走过去细看了看,蹙眉。   萧经闻出来的时候他正在看墙上的一幅《晒太阳的橘猫》,见萧经闻开完会,他扭头说:“怎么回事啊,我大三的画你也挂出来,这猫都被我画扭曲了。”   紧接着,孟经理跟在萧经闻后几步出来。萧经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回头,跟孟经理说:“怎么回事啊,我爱人大三的画也挂出来。”   孟经理在这个瞬间真的很想回头把这句话传给助理,但他憋住了,咽了一下,梗着脖子说:“真是太抱歉了萧总,我们现在就…就取下来……”   “有画室吗?”林从沚问,“我改改吧。”   这改画的一生。   “有!”孟经理这回明白林从沚是个怎样的角色了,“有的有的!您这边请!”   年代久远的油画改起来很费劲,但还好这幅是比较早期的画,当时颜料没有上太多层。这只小猫是他们学校的流浪猫,严格说起来也不算流浪,学校记录在册的小猫咪。   这幅是林从沚有天下课,那天屿城的晚霞特别漂亮,不知道哪个同学给橘猫投喂了根鸡腿,小猫叼着鸡腿准备钻进绿化带里,恰好回头看了眼林从沚。林从沚没来得及拍下来,他怕忘记,直接在路边蹲下,从包里掏出速写板紧急画下来,之后回画室重新画在画布上。   “你不用……”林从沚有点不好意思,“不用给我打下手,大小是个总裁,这么多员工看着。”   ——也不知道他们巴黎分部是个怎样的装修风格,画室是玻璃墙,里外通透,一目了然。   他们总裁就在里面挽着袖子,涮笔,挤颜料,挖白颜料里的脏色,再挤颜料。   “怎么了?”萧经闻拿过抹布,顺着画笔的毛捋掉水,问,“我还怕被看?”   林从沚哭笑不得,说:“以前画画总喜欢搞非常强烈的对比,太公式化了,主要那个年代考美院就是这样……那时候大家怎么说来着……”   他有点想不起来。   萧经闻接上话:“爆裂肌肉块状苹果。”   “对对……”林从沚噗呲笑出来,“用强烈的色块来表达物体结构,用虚实对比来表达空间距离,但…说句离经叛道的,不好看呐。”   萧经闻将半干的笔搁在林从沚手边的小推车上,自己抽了两张纸巾,边擦手边说:“可那是必经之路,你得认识苹果,才能认识世界。”   林从沚回过头,愣怔地看着他。   萧经闻失笑:“你教我的。”   “我知道。”林从沚点头。   萧经闻回忆了下,补充道:“因为苹果是不规则球体,有清晰的明暗交界线,腐烂速度慢,可以在静物台上摆很久。”   “你都还记得?”   “当然。”萧经闻笑笑,拿过小推车上他蹭笔的抹布,很随意地说,“因为我爱你。”   那幅画林从沚花了大半个下午才改到满意,孟经理小心翼翼地将其拿去装裱。   他们在巴黎只停留这两天,米开朗基罗的素描暂时存放在孟经理这边,由孟经理下个月回国带回Gleam。   这个时节,屿城又开始下着仿佛永无止境的雨。于是两人决定去一个阳光充沛的地方度过这季节。   从拉斯维加斯往圣迭戈方向,美国15号洲际公路有一段路杳无人烟。他们开着租来的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兜风,全是热浪。   太阳暴晒,车窗框都不能碰,烫得人‘嘶’一声。滋滋啦啦的车载广播电台放着重金属摇滚,圣迭戈的棕榈树在太平洋海岸的风里晃动着叶子。   林从沚在副驾驶,抬起手,朝着阳光的方向。他无名指上一枚漂亮的婚戒,折射着阳光。   驾驶座的人手指也戴了枚一样的。林从沚笑了笑,转过头,问:“为什么这么缺乏安全感?对我不信任吗?”   “我不知道。”萧经闻如实作答,“我可以说实话吗?”   “说。”   “即便现在注册结婚了,我还是……”萧经闻扶着方向盘,他话没说完,自己笑了下,“我需要点时间自己调整。”   林从沚放下手,沉默地看着他。他能理解萧经闻的心态,当年分开的时候他自己同样不好过,否则不会在海上漂泊五年——那时候他不想呆在任何一个遮蔽天空的地方,不想让自己身处任何框架之内。   但林从沚有妈妈开导他,会画画来发泄,甚至喝酒。萧经闻只有压抑的工作。   “好了。”林从沚伸手,轻轻摸了摸萧经闻的后颈,温声说,“你不用自己调整,我慢慢治疗你。我们时间很多。”   “我会一直帮你撑伞的,萧经闻。”他说,“我也爱你。”   (正文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